窗外,风雨欲来。
屋子里,温柏舟和温以宁一个坐在沙发上,脸色冷沉,一个亭亭立在灯下,俏丽的眉眼间皆是薄怒。
温以宁从未想过曾经愿意放手让自己在广阔的天地间自由翱翔的父亲有一天竟然会说出要关住自己的话,她震惊极了,也失望极了。
她想,她大概真的没有办法叫醒一个下了决心要装睡到底的人。
可是——
和温柏舟冷战的这两天,她很难过。仔细想来,从她出生到现在,他们父女两个还是第一次这样吵架冷战。
她从不怀疑父亲对自己的拳拳之心,可是,他对裴回的偏见她却无论如何无法苟同。
而令她不明白的是,明明当年父亲和母亲就被外公反对阻挠过,父亲明明比谁都明白那种心情,为什么不能设身处地地以公平的角度来看待裴回?
温以宁慢慢走到温柏舟的面前,她蹲着身,手掌放在温柏舟的双膝上,是一个温顺柔软的姿态。
她微微仰着脸,柔软的嗓音轻轻唤了他一声:“爸爸。”
温以宁这样的姿态像极了小时候和他撒娇时候的模样,温柏舟几乎一瞬间就心软了。
可他想到两个人正在争论的事,又想到她这样放低姿态的缘由,那一瞬间的柔软又重新冷硬了回来。
温柏舟没有说话。
温以宁轻声问:“您爱妈妈吗?”
猝不及防听到温以宁乍然提起沈清漪,温柏舟怔愣了一瞬,紧接着,他答道:“那当然。”
温以宁又问:“那妈妈爱您吗?”
这自然也是毋庸置疑的。
温柏舟的眸子里浮上一点温柔:“不然怎么会有你。”
温以宁问:“如果当时外公始终不同意您和妈妈在一起,您会怎么做?”
温柏舟并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爱上沈清漪的那刻起,这就是他们不能避开的一个现实。
他和沈清漪之间身份悬殊,他清楚地知道,沈维仲绝不会同意当时的他和沈清漪在一起。所以,在沈维仲提出那个赌约的时候,他才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在北上的那些年里,他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自己最终失败,那该怎么办?
温柏舟说道:“会放手吧。”
如果他真的失败了,不必沈维仲说,他此生也不会再见沈清漪。
是大男子主义也好,是自私胆小也罢,但于当时的他而言,与其让沈清漪跟着自己受苦,他宁愿她富贵平安一生。
哪怕,让她富贵平安的人并不是他。
温以宁并不意外父亲的这个答案,从他反对自己和裴回在一起的原因,就不难看出父亲的选择。
可是,那只是父亲的选择。
“那妈妈呢?”温以宁问,“妈妈会开心吗?”
温柏舟一怔。
如果他从此再没有回去,沈清漪会开心吗?
她也许会伤心一段时间吧。
可时间一直是最好的良药,沈维仲不会让她一直伤心,她终有一天可以忘记他,她会重新快乐起来。
温柏舟说道:“她会遇到更好的人。”
温以宁眉眼平静,仿佛并不意外他的答案,只是单纯地好奇:“您可以接受妈妈和别人在一起?”
虽然只是假设,但温柏舟一想到这个可能,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难受的情绪,他眉心微不可见地轻皱,点了点头。
温以宁却说:“但我不会开心,只要一想到裴回放弃我,我就难受。”
“您选择放手,是您笃定妈妈会把您忘记。”温以宁眼含悲伤,“可是,爸爸您至今都没有忘记妈妈,又怎么能确定妈妈一定会忘记您?”
温以宁把裴回的故事说给温柏舟听:“人好像总是喜欢以自己的意愿加在别人身上,但别人要的也许并不是这个,裴回要的也不是这个,破产了没关系,穷一点没关系,但至少家人都在身边。”
温以宁说道:“您还记得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您问我为什么不开心吗?”
温柏舟当然不可能忘记,从小她的女儿就没受过什么委屈,他恨不得她能够得到所有的爱。
可那天,她偷偷地躲在房间哭了很久,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怎么哄都哄不好。
无论谁问,都问不出来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知道她怎么了。
温以宁轻声说道:“因为我找不到裴回了。”
温以宁:“我高中的时候就喜欢裴回了,后来努力学习也是为了能追上他,能和他考上同一所大学。”
温以宁:“我追逐了他那么久,却在那天知道,他彻底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温以宁仰着脸,灯光洒落进她澄澈的双眸里,如泛着波光的一泓秋水:“爸爸,不是裴回先接近我的,从来都是我在接近他,从前是,现在也是。”
温柏舟第一次听温以宁说这些,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几分的震惊。
温以宁隐藏得这样好,如果不是她今天自己坦白,温柏舟想,他也许直到很久之后也发现不了。
想到温以宁隐藏心意的原因,温柏舟立时生出几分的心疼,但他转念想到她坦白的原因,心疼顿时化作了不快。
温柏舟硬着语气说道:“就算你这样说,我还是不会同意的。”
“我猜到了。”温以宁眸色清澈,“但我还是想和您说出我心里的想法。”
这一次,他们的对话没有以争吵结束。
温以宁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离开了客厅。温柏舟坐在沙发上,却很久都没有动。
晚上,夜色沉沉,风吹动窗棂,晃动得厉害。
周居把书房的窗户都关好。
温柏舟站在窗边,看着温以宁拉着行李箱走出来,她脚步停住,忽然回眸,望了过来。
别墅的灯光漫出来,夜风扬起温以宁乌黑的长发,温柏舟居高临下,看不清她眼里的情绪。
温以宁拉着行李箱坐上等在别墅外的出租车。
出租车扬长而去。
周居看了眼消失在夜色里的车灯,问:“温董,需要我把小姐带回来吗?”
温柏舟眉眼不动:“不用。”
他猜到了她会走,而他聪明的女儿,也猜到了他的动摇,知道他不会拦她。
温柏舟忽然想到什么,气得笑了一声:“宁宁竟然拿那个臭小子和我比!”
也不看看那臭小子几斤几两。
周居看他的脸色:“那君樾园的项目……”
温柏舟笑意散去,恢复了威严的模样。
“继续推进。”
*
出租房里,裴回从衣柜底下拿出一个收纳盒。
老式的木盒掉了漆,从三年前被他扔进衣柜深处就再没拿出来过。
钥匙被裴回丢了,他直接暴力敲开了锁。
收纳盒打开,裴回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最上面的土地转让合同。
当年,裴扬自杀后,遗物都交由给了裴俭处理——
其中就包括君樾园项目那块土地的所有材料。
没多久,裴俭也离世了,就把这些东西都交给了裴回。
裴回一度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打开这个箱子。
但是,曾经无望的裴回生出了希望,他不再害怕去触碰曾经,他重新生出了勇气,曾经的伤疤在一点点地愈合。
温氏集团尚未给他一个答复,但他猜,温柏舟不会拒绝。
裴回将需要的材料拿出来,才要合上箱子,忽然一顿——
箱子角落,放着一个小方盒,盒子上刻着华大的校徽。
裴回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是一枚华大的纪念币。
在最开始的时候,裴回就想要学工商管理,甚至在高考前填报志愿的时候,也没有变过。
华大的工商管理专业是国内最强的,所以,裴回的第一志愿报的就是华大。
十七岁那年,在裴回生日前,裴扬恰逢要去东城一趟,便问裴回要什么生日礼物。
当时,华大恰逢百年校诞,决定发行一套限量版的纪念币,于是,裴回便说想要这个。
裴扬答应了。
一周以后,裴扬从东城回来,一回来就扎进了静扬建筑的工作里,丝毫没有提起礼物的事。
裴回以为他已经忘了。
裴回将纪念币取出来,银质的纪念币崭新如初。
在裴扬的心里,工作很重要,让他可以为了工作忽略江静彤和他。
江静彤也很重要,所以,他可以为了给江静彤自由放她离开。
他大概是排在最末的,以至于,他连离开,都没有一点预兆,甚至不在意他之后会不会难过。
裴回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不知道裴扬为什么没有把礼物送出去,是因为他自己也忘了,还是,没来得及?
房间的窗户未关紧,风一吹便吹开了,雨丝被风夹带着吹进了屋子。
下雨了。
裴回重新把纪念币放回了收纳盒里,他把收纳盒放回衣柜深处,然后起身去关窗。
风劲雨急,珠子似的雨滴打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地响。
夜色里,远远走来一个人影,她从昏暗里走到灯光下,眉眼一寸寸清晰。
裴回瞳仁一缩,下一秒,他冲出房间。
楼道里响起他急切的脚步声。
破旧的铁门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发出沉哑的声音,裴回推开门走出来,难以置信地望着雨中的少女。
她浑身湿透了,乌黑的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娇艳的眉眼被雨水打湿,仿佛不胜风雨的一枝海棠。
温以宁看清裴回,似愣了愣。
然后,她眨了眨眼,清澈的一双眼怯怯地望着他。
“裴回,我可以住你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