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阁,夜色戚戚,不过明灯的小院内却还点着灯火。众人围坐一团,中间一方小案置了些瓜果吃食,而身为大师兄的温子夜则朗声讲述着一些不为多数人所知的历史:
“此方神州世界,于太古年间天地初开就出现了灵气。先天的混沌之气分阴阳亦分清浊,其中清气为灵气,滋养山川万物;浊气为魔气,于暗中孕育了为祸世间的妖魔。”
“千年前,清气和浊气的平衡被打破,大世来临,妖魔祸乱,世间灵脉枯竭,天灾频发,而若是不从源头上解决魔气的问题,那么妖魔就是源源不绝,杀不尽的。”
“那时的修士以双绝剑宗为首,乾坤门、月影幽宫、裂天宗、菩提古寺……仙门弟子齐心协力,降妖除魔,终于镇压大妖,还归天下太平。”
说到这里,温子夜笑了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不过这段历史的记录语焉不详,究竟发生了什么,用何种方式结束大世,至今是个谜,估计只有最老的几个渡劫大能才知晓其中真相。但总之,我们双绝剑宗贡献良多,以至于在此之后彻底凋敝,直到现在。”
李平平摸摸下巴:“那时候……没有混元宗?”
“哈。”子书辰宇哂笑一声,“混元宗不过四五百年历史尔。并且他们是由乾坤门中一支独立而成,基本没什么自己的底蕴。所谓‘百法皆通’,那不就是‘样样都松’吗?”
“所以说,吾不知晓那混元宗,很正常。”明灯面无表情地鼓了鼓腮帮子,为自己申辩。
温子夜点点头,忍不住在桌案下偷偷捏捏明灯的手心:“确是如此。总之,那次大世降临,此间百姓和各大仙门均损失惨重,伤亡无数。自那以后,整个神州大陆都一直在休养生息,天地间灵气虽有恢复,却再难达到千年前的盛景,这也是为何已经许久不见飞升之人。”
明灯有些不习惯被捏手,忽然手腕一翻,把手掌按在了温子夜手背之上。温子夜唇角微勾,又去摸明灯的指节,结果明灯条件反射似的,再度飞快一翻手,稳稳压住了温子夜的。
子书辰宇忽然发出一阵做作的咳嗽声。
温子夜神色不变,仍笑着说:“数日后的论道大比,我们将要进入通天塔秘境。那秘境据传便是千年前大能破开的一方空间,其中有灵植灵宝无数,当然也有许多精怪,是聚宝盆一般的圣地。传说那位大能身死道消之前,还在那秘境中留下一道机缘,若是有缘人寻得,就能得到‘前所未见之物’。”
“千年前破开的空间,却可滋养数代修士直到如今吗……”肖轻狂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袋,有些神往。
“应当,没那么简单。”葛若玫沉吟半晌,忽然开口。
“肯定的,又不是真这么好心放我们进去大采购的。”子书辰宇目光紧紧盯着温子夜和明灯搭在一起的手,语气不虞,“事实上,每一届论道大比都是竞争最激烈也最惨烈的一轮。那秘境中会有拟态形成的妖魔,似乎是千年前用来训练的一种方式。弟子们被打散组队,随机扔进陌生的环境里,不仅要面对妖魔的威胁,还要警惕其他队伍,甚至是同一队的同伴——人心嘛,可是很叵测的。”
“所以各位要小心。”温子夜无视了子书辰宇的杀人目光,虽然还是被明灯按着,却不安分地撩起手指,挠挠明灯的手心,“先前几日比赛中,守擂成功者可为队长,每一队三至五名成员,仅限同阶组队,亦可放弃组队单人行动。不同修为阶层会拿到对应的积分兑换条目,进入秘境后,尽力去寻找合适的灵植灵宝即可。”
介绍完规则后,众人又就今日的变故交流了一番。夜过三更,温子夜终于对这群故意赖着不走的人烦腻了,于是笑眯眯下了逐客令:
“夜色深了,各位,不如回去休憩了?你们在这里有些影响我和师尊休·息·呢。”
“可这里是师傅的房间吧。”肖轻狂脑子转得可快了,“大师兄你为何不走?”
对哦。明灯也如梦初醒一般,忽地转头看向温子夜。
李平平仰头望天,葛若玫唇角颤动,子书辰宇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哈,温子夜你看,人太不要脸是会遭报应的!”
片刻后,院门被猛地弹开,四人被一阵强而有力的灵气震飞出来。不过好在大家都是修行之人,最终优雅落地,只是嘴上却免不了骂骂咧咧一番:
“大师兄你知道吗,大丈夫不可太小心眼,否则生活会很咸!”
“温子夜你恼羞成怒啦?有本事出来呗,没用啊真没用,输了比赛的废物!”
“唉,司马昭之心啊。”
“……”
碍事的家伙终于走了。
温子夜拍了拍手,只觉得神清气爽,一回头,却忽然撞进明灯深黑的眼眸之中。
明灯偏着头,一手托腮,纤细的发丝如锦缎迤至肩头,又有丝丝缕缕不大听话的,略过他雪白的面颊,于肤上投下冷白色的影。
但最为摄人心魄的,还是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水墨一般的瞳。
明灯正看着他,眼中无悲无喜,好像只是在注视着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但那秀眉微动,挑起几分兴味,又为他充满神性的面孔上添了几分人间气息。
温子夜熟读《师尊微表情全解》,他瞬间就明白了,明灯在好奇。
“……师尊?”
不知为何,他忽然小心翼翼起来。
“子夜,你想要独占为师吗?”
明灯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好像只是在问今晚吃什么。
温子夜一噎,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打得措手不及。
独占?他当然想,他恨不得把明灯关起来,就像十数年前还没有肖轻狂那时一样,让明灯独独只能见自己一个。但明灯爱热闹,他不忍心看到对方露出寂寞的神情。他只想要明灯快乐,他可以容忍明灯身边的人,但,走得最近的那个位置,那个最最亲密的、独一无二的位置……他无论如何要据为己有。
但这种心思万万不可被明灯知晓。
温子夜拿不准明灯的意思,难道,他已经知道了……咬了咬后槽牙,袖中的手臂已经因为紧张而紧绷。
“跪下来。”明灯淡淡道,同时抬起手腕,指尖点了点身侧略矮一截的位置。
温子夜双膝一软,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凭着本能膝行到了明灯手边。
明灯一手仍是托着腮,另一手却轻轻搭上温子夜的肩膀。食指和中指模仿着小人走路,一步步跃到徒儿的头顶。而后,他转而用手掌摸了摸对方的头。
“吾先前竟不知,子夜如此缺乏安全感。”
明灯有些感慨似的,一下一下安抚着徒弟。但温子夜却有种在魔域浴血厮杀后又侥幸生还的感觉——原来,明灯不是发现了什么,他只是以为自己心里不安。
“徒儿太过在乎师尊了,师尊是我的宝物,我总是会患得患失。”温子夜说甜言蜜语已经能够张口就来了。
“……”明灯难得沉默了一下,他眼睫微垂,忽然道,“今日,说起千年前,吾想起了曾经的师门。”
“吾幼时十分贪玩,又喜欢四处惹事,总是会让师傅焦头烂额。”明灯似乎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师傅就一点点教吾,世间常识、为人处事,以及身为仙门弟子的大义。师傅和师兄师姐们都很厉害,他们总是持剑挡在众人身前,一马当先伏诛妖魔。”
“那师尊定然也和他们一样厉害了?”温子夜笑着接话,“唔,不过,那时候师尊还小吧,见到妖魔会不会害怕得哭鼻子?”
明灯浅浅横了他一眼,鼓了鼓腮帮子:“吾才没有。”
“吾根本不惧那些妖魔。或者说是,无感。不觉得恐惧,也不会感到恶心,战斗的热血也没有,失败的懊悔也并无。就是平淡,以及麻木。”
明灯目光放空,好像在回忆着十分久远的过往:
“但有一次,吾被妖魔击中,受伤了。那是吾第一次受伤,而吾的师姐及时赶来,为吾挡住了更加危险的下一击。她受的伤更重,而吾看见她倒在血泊里,才忽然觉得心中一片空落落的。”
明灯抚上心口,有些疑惑道:“吾至今亦不太理解那种感觉。好像心脏跳得很快,却又很重,鼻子很酸,很难受,身体还不由自主的发抖。”
温子夜沉默地听着,虽然那些都已是前尘,却仍听得他心里一阵阵的疼。
明灯不知情为何物,却有情。这对他而言,太过残酷了。
“所以,师尊当时是吓着了?”温子夜努力维持较为轻松的氛围,“师尊的师尊有没有安慰安慰你?”
“有的。”
明灯忽然看向温子夜,两人四目相对,温子夜能从对方深黑的眸中读出某种细腻至极的温情。
“就像现在这般。”
明灯轻轻地说,手心轻轻地抚摸温子夜的头。
“师傅摸着吾的脑袋,说,灯灯别怕,灯灯不要难过。”明灯一边说着,一边一下一下抚摸着自己的徒弟,“吾说,吾不明白那种感情。师傅就说,以后感觉鼻子发酸,就想想今日;以后若是吾的徒儿也难过了,也要这般对他。”
“子夜,吾不明白人类的感情,但吾能看出你心中不安。”
明灯的手顿了顿,顺着温子夜的面颊滑下,随后另一只手也附上来,捧住对方的脸。
“不要害怕,有吾在。”
温子夜张了张嘴,一向巧舌如簧的他却说不出话来。他定定望着明灯,脸颊有些飞红,身体不自觉发抖——这次是因为兴奋。
最后,他只是抬手紧紧握住了明灯的手,注视着对方的双眸,他微微俯首,二人的脸离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明灯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眉间的朱砂和眼尾的红晕令他看上去有几分妖冶,可那美丽的双眼之中,却干净得宛如一泓清泉。
温子夜最终只是用唇轻轻擦过明灯的侧颊,凑到其耳边,他几乎是屏着呼吸息在说话,声音颤抖着,满是隐忍与克制:
“……我,想要独占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