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乎乎的饭菜合着眼泪一起入口吞入腹中,他低着头一口接着一口往嘴里塞东西,想到刚才韩婶的安慰止不住地掉眼泪。谢斯年一面吸溜着一面吃东西,等吃完再去看看韩叔叔的情况。
刘淑菊从始至终安安静静站在门口,哪怕仅有的小窗子被厚重的门帘遮盖住看不清里面三五米的距离。她没有眼泪,没有慌张,只有两只手一反一正紧紧抓在一起诉说着她内心的焦灼。
她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又害怕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哥,哥你慢点儿吃……”李凡拍着他的后背,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没事,哥,吃慢点儿——想哭咱就哭,没事。”
中午那个孩子,他没抢救回来。
现在又要接受另外一个坏结局了吗?
委屈、心酸、彷徨、无助萦绕在心头,能安慰他的只有加了眼泪的、炖得软烂入味的牛肉和一股面香味儿的白馒头,可他只剩下机械性吞咽的动作,仿佛所有东西都失去了味道一般。
吃完东西逐渐平复情绪的他擦了把脸,“婶儿,您坐会儿吧。”他拉过刘淑菊在他身边坐下,安慰说:“我等会儿去ICU问问,这么长时间应该脱离危险了。”
说得有道理,但她不知道的是ICU的后门各科主任出来进去迎来送往无数次,一天里几乎踏平ICU的门槛。心脏医学科相关专家的电话在五分钟之内被各种关系打了个遍,半个小时的功夫韩金树的病床周围已经站满了和他一样的学术顶尖,里面比外面更加紧张。
他又尝试拨通韩雪的电话,不行。
先打算了解情况的谢斯年全副武装地被拦在ICU门外,几个和韩金树关系要好的叔叔、阿姨冷着脸拦下了谢斯年,
“不行,即便你是医生也不行。”
“你是医生但也是家属,你看着心里受不了你知道吗。”
“去吧,去照顾好你妈。”
他是医生,他要一次次见证爱人、亲人的病危又束手无策。
太残忍了。
他们答应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谢斯年,谢斯年才失魂落魄地离开了ICU,他脱了白大褂前往行政楼找到院办办公室诉说来意,查到了韩雪驻地的电话,并用单位座机将电话打到了驻地。
空旷的办公室里留下他一个人,伴随几声拨通的声音传出后对面接听了,他的声音空旷有力回荡在办公室里:“喂您好院办,我是韩雪的哥哥。”
“我想问下,家里半个月联系不上她了。”
“在牧区是吧?”
“她距离驻地多远,你们能不能代为转告一下。”
“三天?骑马?”
“还有三天就到她探亲假回来了是吧?”
“等她回到驻地麻烦第一时间跟她说,爸爸病危,我联系不上她,赶紧回来。”
“好,谢谢。”
沉着冷静、礼貌耐心,说完谢斯年放下电话,办公室里仅剩下阵阵电话里传出的盲音。他跑了趟院办得知,前几天院办已经通知过一次,但韩雪这次位置太过遥远,范围过大,需要通过各地补给站与所在队伍联系,所以到现在或许她还没有得知父亲生病了的信息。
还有三天她就回来了,韩雪已经订了三天后的机票回北京,为他们准备了个大大的惊喜。
对!撂下电话的谢斯年想到,赶紧把确切的日期告诉韩叔叔。
当他从院办回到ICU时刚好碰上抢救结束后各个科室的主任准备离开,虽然还是前几天的一众人和几个院领导,但大家垂头丧气三三两两离开的步伐透露出说不清的沉重。
谢斯年的目光锁定住一行人中的心内科主任,他走到面前问:“怎么样了肖主任。”
“哦,斯年……”肖主任挠挠头往身后徐徐关上的自动门看了眼,拨开没系扣子的白大褂前摆手揣进兜里支支吾吾说:“刚才我和你妈,还有你那个小朋友说了下。”
“简单来说心跳骤停了两次后现在勉强挂住自主心跳,和之前差不多,恶性心律失常,不太好纠正。”
“意识呢?”谢斯年问。
“刚恢复自主心跳那会儿是清楚的,但为了方便插管现在轻微镇静,避免有人机对抗。”他将话题往回拉:“等过四十八小时心肌供血稳定了,血氧能挂住可以早期拔管。”
“你先进去看一眼,心里有个数——然后再决定要不要让你妈和别的家人探视。”
作为医生看待病人尽可能保持理智,但看到满身是管子的亲人却无法保持情绪上的克制,即便理智能接受但视觉冲击仍十分强烈。
“对了,联系上你妹妹了吗?”肖主任回头问。
一步步往门前走的谢斯年停下脚步,他就是为了告诉韩叔叔这事儿的。想到雪子马上要回来了,他顿感鼻子酸酸的:“雪子……还有三天,回驻地后立马赶回来。”
“院办通知的?”
“不是,”谢斯年说,“她上月底申请的探亲假,这个月刚批下来。”
上个月申请的,那时候韩金树还没生病。
造化弄人。
他短叹一声没再说什么,静悄悄地离开了ICU门口。
套上隔离衣戴好口罩的谢斯年远远看到了韩叔叔的病床,像是怕打扰到他一般轻轻地踩着拖鞋一步步往前靠近。病床上的韩金树照半个月前瘦了近二十斤,原本圆润的面庞现在仰面时能看得清高高的颧骨,下巴也变尖了,因突然的消瘦导致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多。
“叔,”他站在床边猫着腰拉起韩金树毫无回应的手,触感冰冰凉凉的,“叔?”
试着喊了两声,他明知道得不到回应。
间断唤醒的时间还没到,谢斯年叹了口气,刚在死亡线上挣扎了这么久韩叔叔是该好好休息一会儿了。他呆呆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韩叔叔,原来病床没有想象中那么小,叔叔也没有印象里那么高大。
回头瞄了眼墙上的白底石英钟表,秒针轻盈毫无卡顿地一圈又一圈依次到访每个数字和它们之间的空白,它悬在这里见证了无数人生命的流逝。
谢斯年叹了口气,“叔,”不管能不能听到,生命的本质是不留遗憾。他说:“雪子三天后就回来了。”
“她……还不知道您生病了,这半个月来我一直没联系上她。”
“您好好治病,”说着说着他又笑了,“雪子最开始不让告诉您们,光告诉我和乐乐了,还说给我们准备惊喜呢,您可千万别吓唬我们。”
他也不知道韩叔叔能不能听得到,“我去上班了,叔。”说完,谢斯年缓缓放下韩金树的手,当他打算站直了身子揉揉腰时,余光似乎瞥见韩金树的眼皮动了下。
“叔?”
他的眼皮又动了下。
能听到就好。
又一次拉起韩金树的手,谢斯年轻轻摩挲着韩金树因岁月而布满褶皱又微微青紫的手,这一次那只印象里宽厚有力的手轻轻缩了下,像是试图用力与他握手一般。
他们爷俩短暂地握手告别,谢斯年又回到了工作岗位。
临下班时谢斯年做好决定,他打算以韩叔叔的病情尚未稳定为借口不让刘淑菊探视,毕竟按照ICU常规情况转入前两天生命体征不平稳的情况下并不建议探视。
第一时间探望韩金树的刘海军赞同他的想法,“……主任突然病情恶化,又是气切又是深静脉,还有根鼻肠管,”探视时韩金树的样子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刘海军眯着眼睛叹了口气:“我们看了都难受,何况刘阿姨这个年纪的人。”
“总不能一直不让刘阿姨探视吧?”科里最小的学弟问。
“没说一直不让,情况稳定下来再说。”刘海军说,又问谢斯年:“你觉着呢小年子。”
谢斯年不置可否,“先这样吧,我去看看病程记录。”
病情变化总是始料未及的,第二天下午经过评估韩金树可以拔管了,任何有关于希望的消息都是振奋人心的,他又挺过一天说明改善的希望就在眼前。谢斯年先是和ICU主任商量进一步的治疗方案,并联系心外科做术前评估,目前一致认为血流动力学障碍一天不解决恶性心律失常仍有反复发作的可能。
另一方面气切拔管后不需要继续镇静,当天晚上他安排了刘淑菊等人来ICU探视。
大家又松了一口气。
当谢斯年从办公室里出来时,刘淑菊正搬个小板凳坐在床边,上半身趴在床挡上凑近和韩金树聊天:“小年子跟您说雪子要回来了,您知道吗?”
韩金树点点头。
“想吃点什么不?小刘他们说了,现在您能吃东西了。”
经过一番折腾的韩金树声音沙哑,“熬点粥吧。”他说,“明天帮我把家里书桌左上角摆着的一叠纸……拿过来。”
四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话茬儿掉在了地上。
“休息休息吧,甭看了。”刘淑菊劝慰道。
韩金树努力地咧嘴笑:“睡不着,看着玩儿。”又眯起眼睛故意说:“要不我就不喝粥了。”
嘿,这老头儿。
依着他的性子,第二天刘淑菊送饭来时将他要的一沓纸送来了——真的是一沓纸,零零散散的,大多数是打印出来的内容,掺杂几页他密密麻麻手写上去的字迹。谢斯年偷瞄一眼,上面还有韩金树写的批注;
上午喝完粥的韩金树躺在微微摇起来的床上戴着眼镜,配合举起的放大镜看一会儿歇一会儿,阳光划过半遮挡着的窗帘撒在韩金树的枕头旁。此时刚好ICU病房里响起轻快的钢琴音乐,对昏迷或意识不清的患者定时播放音乐有助于预防谵妄,音乐的出现是机器报警声和人声交杂之中的中和剂,也是另外一种时钟。
在谢斯年看眼时间准备先回去工作的时候,“小年子。”韩金树突然把放大镜放在胸前,一起放在胸前的还有那一沓没有看完的打印出来的论文。他睁着眼睛用力地看向谢斯年,目光中突然闪烁出一种谢斯年从未见过的神色,“空了你再帮我过一遍。”
空洞的仿佛看破一切,眼前不再有未来的道路,反而转身看向来时的路途。他没有在韩金树的眼神里见到过,反倒是让他想起无数恶性肿瘤晚期临终时的患者。
不会的,不会的,已经快好起来了!谢斯年试图打消这种消极的想法。
没等他回答,韩金树深吸口气继续说:“前几个装订好的,是你几个学弟学妹的论文……最后一个是你的,还有一半没看完,想法和理念很有创新性,留下的问题只能等你慢慢在临床中验证了,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我改不完了,你要再接再厉。”
“学术……是没有一蹴而就的,反复思考与验证,是要经过各种跌跌撞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