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谢然的话,江闻倾向于相信。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流观念,谢然的看法总比他更贴合东汉末年百姓的三观。
可是他努力思考其中的内在逻辑,思考过后,仍然觉得谢然的判断太过绝对,不太保险。
江闻兀自纠结又不敢反驳,谢然看他眉头紧锁,抬手点了点他的额头。
如蜻蜓点水,冰凉白皙的指尖触之即离。
江闻打了个激灵,像只被烧到尾巴的兔子,捂着额头弹开。
他愣了一会,嘟囔了两句,忽地抱过谢然手边的食盒,一口一个地吃着盒中蜜枣,不再纠结。
“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就这么等着?”
“等一会再说。子龙匆匆离开,想必被人看在眼中,一会就会找过来替弟弟说话。”谢然瞥了江闻一眼,又看着盒中蜜枣飞速减少,喝茶的动作一顿。
替弟弟说话?这指的是赵风吧。
江闻吃着想着,待他吃了好多颗蜜枣,注意到谢然不停看他,江闻内心呵呵。
哎呀,他只是怕谢然蛀牙,现在他主动牺牲吃光蜜枣,要蛀牙也是他蛀,让他替谢然承担这份痛苦,才不是他不分给谢然!
江闻迷之争口气,哪怕后来吃噎了,也一边灌茶水一边硬是吃完整盒蜜枣,一颗没给谢然剩下。
……这也太孩子气了……
谢然内心好笑,面上仍然做出一副在意又装不在意的模样。
他们要等的人姗姗来迟。
赵风进门后先是对着谢然揖了一揖,而后直接道:“舍弟愚钝,行事莽撞,还望阁下多多包涵,不要与他计较。”
“长兄若父,若阁下心中有气,某愿意代为受过!”
江闻和谢然坐在一处,几乎在赵风行揖礼的同时,江闻瞬间往侧面窜出一截,避开赵风。
谢然可以受,无缘无故,他可受不得这礼。
赵风果然是来替赵云说话的。
在赵风看来,赵云擅自行事打乱行程,又要私下谋划借谢然的势在太原发力,哪怕两人是朋友,也是十分失礼的举动。
若谢然心怀芥蒂,赵云还执意和谢然一块往并州去,他们兄弟两人到了人家的地盘上,还能有个好?
因此赵风的态度万分恭敬,希望替赵云找补。谢然敷衍应付,无论赵风说什么都神色淡淡,只在最后露出一丝好脸色,温言两句。
江闻看着,脸色古怪。
赵风在感受到谢然的态度略有软化之后,又替赵云说了不少好话,觉着这件事该是揭过去了,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赵风走后,江闻悄悄冒头。
江闻有些心虚地小声道:“我们这么对赵云的哥哥是不是不太好?”
怎么说也算半个长辈。
谢然白他一眼,他今天说了太多话,现在只想喝茶不想说话,“我要是摆出一副好脸色,他心里说不定更紧张,连带着弟弟远走高飞的心都要有了。”
“郡尉之子,竟然连被人下了面子都不在意,还能故作大度与人谈笑,八成是心机深沉。这种虚伪狡诈之人,如何能信?”
谢然这话说的突兀又奇怪,江闻脸色讪讪,明白了谢然的意思。
……好像也是哦。
虽然他和赵云似乎都不在意,谢然本人也甚少提起家世,但对于早早接触人情世故的赵风来说,谢然不仅仅是谢然。
谢然之父任太原郡都尉,掌佐守典武职甲卒,秩比二千石,是有朝廷文书的一方大员。
并州兵卒悍勇,谢父的军权半点不虚。谢然的身份搁在现代,那就是妥妥的二代。
自家弟弟和这样的人称兄道弟,不怪赵风心中打鼓。
或许是因为提起谢然的父亲,江闻也感受到少有的拘谨,他乖乖地把食盒放回谢然手边,又蹭到谢然身前,小心地试探着问了一句。
“你真不介意啊?”
“我有什么可介意的。”谢然看着江闻难得的扭捏,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又掏出一包干果,塞到江闻手中。
“子龙不是说他不会利用我,让我信他?我信他,既然与我无关,又介意什么?”
“可是赵风不是来……?”江闻捧着干果,脑子一懵。
那赵风来替赵云道什么歉?
“他也是关心则乱。”谢然叹了口气,赵风也是担心弟弟过了头,才选择性地忘掉赵云的脾气。
赵风以为赵云会借谢然的势,所以才来替谢然和赵云转圜。实际上赵云已经明说过,事情他会自己去做。
真想让谢然顶在前头,刚才赵云就该拉着谢然一起出门办事,否则没有谢然的命令,赵云根本没办法调动谢氏的人。
“自己惹出的麻烦自己解决,子龙今天来找我只是让事情过个明路,以防兜不住底。除此之外,他不会和村民提起我,也不会用谢氏作为筹码收买人心。”
谢然垂眸,说是猜测,更像笃定,“子龙唯一做的,大概就是用我的名义骗过赵风,让最了解他的哥哥不要对这件事追根究底,而是轻轻翻过,任他施为吧。”
梦的事,赵云九成九是不会对赵风说的。
——所以谢然刚才的态度,更多是为了替赵云圆上在赵风面前撒的谎吗?
江闻语气艰涩,“没有谢氏,子龙打算用什么说服村民?”
“好言相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路上……?”
“照夜玉狮子也该锻炼锻炼,冬天都养肥了。总归一条路上,又是一村人,哪就有那么多事端要他看顾?多跑跑总是能忙过来的。”
谢然神情平和地道破全局。
赵云真的从头到尾都打算一个人做。
本来就是他自找的事,找谢然兜底已经很过分了,只是出于责任心本能地希望让事情更有保障,所以才艰难地开了口。怎么可能再让谢然更深地卷到里头?
赵云终究是希望所有人都好,而不愿伤害任何一方的。
江闻把手中装着干果的口袋放到案上,眼神怔怔地望着出神,一时间心中复杂。
就是不知道这点复杂是到底因为赵云,因为谢然,还是因为这两个人。
……
出发日,同行人员除谢然、江闻等人,只多出一个赵风。
一切如谢然所说,没人愿意跟着赵云离开。
哪怕赵云好话说尽,没有足够的威胁和筹码,好话就像是天上的风,轻飘飘,看不见摸不着。
赵家村中许多户从祖上几辈就扎根在此,“迁”只是一个字,可真要动起来,背后却包含万般难舍,绝非轻易可以做出的决定。
赵云失魂落魄,和当初江闻送粮给流民却被袭击后的状态一样。
更同样的是,他也仅仅失魂落魄了两日。
等到出发那天,江闻看见站在照夜玉狮子旁边,轻柔亲密地替马儿梳理鬃毛的赵云。
赵云神色明朗,不见半分颓丧,沉稳得像是一柄收入鞘中的剑,唯有眼中偶尔闪过一抹锐利,令人暗自心惊。
赵云看到江闻,主动笑着招呼道,“子笙,快点!就差你了!”
江闻顿了顿,等回神,慢半拍才不忿地反驳道:“怎么就只差我了?我很早的好吧,明明一直都是这个点……欸,你们真的都到了啊?”
见众人都笑着看他,江闻顿时哀嚎。
他特意提前了两刻钟啊!这帮人要不要这么卷?!
……
太原郡和常山郡相邻,但想从一方去另一方,非得走个大弯路,绕过几座山才行。
直线距离近,实际路上要走三四天,还要小心路上会不会冒出黑山军。
人多东西也多,哪怕赵风再精简也收拾出不少家当,车队由两辆马车变成三辆马车。
江闻这一次没再嚷嚷着要骑马。
除了山路难行、骑马磨得屁股痛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这次竟然不晕了!
腰不酸,头不晕,路上颠两下都能当做玩碰碰车了!
太爽了吧!!
江闻整日乐呵呵,吃了睡睡了吃,没事就跟谢然讨论一下书法,时不时装个逼,日子轻松又快意。
真好。看天都蓝。
离晋阳越来越近,就在江闻以为这种轻松会一直延续到晋阳时,事实证明老天从不让一个人得意太久。
——谢然突发急症,发、高、烧、了!
他们进太原境内,谢然突发高烧陷入昏迷,车队霎时一片慌乱。
这个时代的高烧有多种原因,风寒流感、伤口感染、疑难杂症……汉时医疗手段有限,无论哪一种,只要烧起来,都是能要命的病。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谢然病情紧急,预备的风寒汤剂吃过一次不见好,赵云和竹书简单商量后,果断决定由赵云快马带着谢然赶往晋阳。
他们离晋阳足够近,谢然需要专业的医者。
竹书认路,江闻自告奋勇也要跟着,于是江闻和竹书一骑,赵云和谢然一骑,四人同走,车队整顿后留给赵风照看。
他们带着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谢然,快马加鞭赶往晋阳。
晋阳是太原郡治,最最繁华。远远望去,高大的城墙巍然矗立,沉默地沉睡在风雪黄土之中。
城门口往来之人不断,有守卫正在核查进城者的身份。
“站……!”
看到有人策马而来,守卫中有位年轻人立刻就要阻拦,被身边的老兵拉了一把,踉跄着退开,只能看着几人从面前经过。
“欸、啊!”年轻人被拉他的老兵狠狠拍了下脑袋,“不要命了你!谢氏的人都敢拦!”
“哈?”年轻人被厚重的一掌拍蒙了,捂着脑袋迷糊地问:“哪个谢氏?”
“还问!还有哪个谢氏,当然是站在你叔叔我头上的那个!”老兵恨铁不成钢地看他,“可长点心吧,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人咱们惹不起!”
“让你叔我少操点心。看看我额头的纹,都是跟你们累出来的,你婶子最近都开始嫌弃我了!”
老兵训着不让人省心的侄子,另一边,赵云等人进入城内,转乘马车直奔都尉官邸。
到达都尉府,又是竹书先行,赵云、江闻随后。
谢然烧得通红,出门时好好的公子病成这幅模样回来,府内众人又是吓了一跳,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江闻和赵云是客,哪怕心里急得够呛也不好插手府内事宜,在家仆的连连阻拦下,赵云只好将谢然交给竹书。
谢然被仆役簇拥着离开,江闻和赵云忍住心焦,被带到厅中歇息。
刚坐下便有侍女送上茶和点心。
一路上颠得腰酸背痛的江闻此刻才感觉到累,他倒在席子上,刚躺下不到两秒钟就觉得不对。
送茶和点心的侍女并未离开,而是眉眼微垂,安静地站在一旁。
江闻的视线扫过一圈,发现屋里除开送茶的侍女,还站着三四个衣着齐整、样貌端正的谢氏家仆,各个规矩地垂眸静立,存在感既低又高。
江闻顿感牙疼。
他磨蹭三五秒,然后用极强的意志力让自己直腰坐起身,骑马磨得屁股疼,但总觉得在这种环境里躺不下去是怎么回事……
赵云也沉默地坐着,看似盯着茶杯,实则眉头紧锁,双眼无神,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去。
厅里安静得很,茶水刚冷就有侍女换上新的,点心也很精致,可江闻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们枯坐好一会儿,才听廊外有脚步声传来。
两人当即起身相迎。
来者一身铁甲,行动间冷光熠熠,深深浅浅的刀痕错落其上,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令人心头一颤。
男人身形高大,神情威严,步伐大开大合,虽是一副武者风范,细看容貌却颇有文气,眉眼和谢然有几分相似。
“招待不周,还望小友体谅。”谢父声如洪钟,低沉厚重的嗓音带着边关武将的豪爽,抱拳道,“多谢两位小友送明忻归家,二位义举救吾儿性命,如此恩情,谢氏必然不忘!”
“将军客气了!”赵云连忙拱手说明:“我们是明忻的朋友,既是友人,分内之事,如何言恩?”
“原来如此。是我失礼了,还请小友勿怪。”谢父威严的神情略有软化,“既是明忻的朋友,不如暂留府上,待吾儿病愈,谢氏一同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提到谢然,江闻忍不住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