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滑下接通建,方翊顺势打开扩音,亦如以往柔情似水:“映白,怎么了?”
谢乘风这时将目光转到了窗外,浓密纤长的睫毛遮挡住眼底的情绪,只是当听到许映白在电话那头问方翊你在哪里时,他的眼睫很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方翊笑盈盈地不答反问:“你要来找我吗?”
许映白忍下了他这副腔调,平静地回他说:“是。”
外面就轻微的茶杯碰撞声,从屏风缝隙,隐约可见不远处的位置上新来了几位客人,方翊就在周围的低声交谈中与许映白的安静等待里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握手机的动作逐渐用力,方翊脱去虚伪,冷淡问道:“找我什么事?”
许映白一声轻笑溢出来:“说地址。”
方翊微微眯起眼睛,天色渐暗,夕阳余晖拖着厚重的橘色即将陷入地平线。
室外似乎有风,衬托此刻的天色莫名有种悲怆的感觉,就如当年那天,他从手术室出来,透过医院的窗户,望到的那一眼天空。
电话那头的许映白对他展现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冷静地等着他开口讲话,而眼前的谢乘风同样很有耐心,一直盯着窗外,似乎被什么有趣的东西勾起了兴致。
方翊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手腕又在隐隐作痛,他终于开口,告诉许映白所在的位置。
最后,他敲了两下桌子,等谢乘风看向他后,他歪头一笑,对未挂断电话的许映白说:“快点哦,你男朋友也在。”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谢乘风察觉自己的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层黏腻的汗。
很久,他听见许映白那边有启动车子的声音,随即听到许映白说:“知道了。”
心跳猛跳了几下,谢乘风呼出一口气,垂下眸往自己的手心里看了一眼。
“乘风,你就这么害怕许映白?”方翊突然问。
谢乘风望过去,一如既往地坦诚:“怕。”
方翊注视他良久,露出一抹既讽刺又隐隐带着几分低落的笑。
桌上的几只茶杯因为刚才的争执歪七扭八地倒着,方翊一一放好,又续一盏茶水,水流停止之时,谢乘风听见方翊很轻地说了一句:“其实我也怕。”
谢乘风皱了下眉,怀疑自己听错了,方翊已经开始认真地擦起面前的桌子,以闭口不言的姿态回绝了谢乘风的问话。
时间过得很快,隔着屏风依稀可以看到外面坐了几桌客人,茶香缥缈,葳蕤生香。
半开放式场所,空间其实没有特别安静,加之外面有人在轻声聊天,细碎的噪音犹如电流不间断地冲刷着耳膜,但当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时,谢乘风背脊一僵,噪声消失不见,只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在脑海持续扩大。
终于,脚步声停下,谢乘风扭头望去,许映白面色与平时无异,正站在他的身边默默地看着他。
三个人彷佛将全部的耐心用在了此刻,谁也不率先开口。
在许映白来之前,谢乘风已经做了很多遍心理准备,他猜想自己或许会被责怪私下单独见方翊,也或许会被许映白误会,只是没想到许映白就这么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平静到陌生,谢乘风攥住手指,紧张无处躲藏,垂眸又抬眸,几次欲言又止,想说,许映白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乘风,没看出来吗?”方翊打破沉默,对谢乘风不吝赐教,“许映白生气了。”
谢乘风眼风横过去,又是一双凶神恶煞的眼睛。
后颈被一只手按住,谢乘风收敛眼神,见许映白坐下,那只按在后颈的手顺着他的背脊到腰间,轻拍一下又收走。
方翊默不作声地看着二人略显亲昵的动作,眼睛在许映白身上打转,直到落在许映白的左手上,脸色一滞,眼睛盯着他的左手不动了。
“明明说好了是三个人的游戏,你如今找到归宿,说要退出就退出。”方翊笑的狰狞明艳,“凭什么?”
许映白偏头看向自己左手,停了两秒,手一抬,那几张洁白的纸落到了方翊面前。
“一笔烂账从头翻到了尾。”许映白说,“看看林汀有没有漏掉的地方。”
方翊眼皮都不撩一下:“他都要病死了,还想着给你平反。”
许映白说:“积点口德吧。”
方翊仰头一吸气,哈哈大笑起来,低头后快速地用手指刮了下眼角,气度不减:“当年的事我们三个都清楚,你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你觉得凭林汀那张随时可以改口的嘴就能证明你清白?”
“我不需要被证明。”
“那你这么多年甘心听我摆布!甘心放弃事业!甘心扔掉唾手可得的一切!又是为什么!”方翊一连质问,“你能不能不要那么高尚,让我觉得我之所有机会牵制住你也是因为你在可怜我!”
激动的声音引来服务员,见三人剑拔弩张,站在屏风外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许映白摆了下手,说没事。
打发走服务员,方翊又嘲讽地笑:“疯子从来都是我,好人全让你做了,以前是,现在也是。”
许映白看向了窗外,第一眼看到的是谢乘风的身影,模糊地映在上面,再往下是川流不息的马路,车灯四起,从东来向西去。
生活偶尔令人始料不及,细算算他们因为一桩阴差阳错的事困在原地多年,他受尽指责名声尽毁,林汀向名利低头出卖良心,而方翊...
方翊拥有的天赋无人能及,当年在美院初露头角便打出了名声,也是因为这样,他们之间的纠葛被更多人关注。
心中的厌恶仍在,却又不免沉重,许映白看着窗户上的影子,暗自临摹着将翻涌的情绪压下。
与方翊交手的这些年,方翊在研究他,他也在研究自己,开始觉得窝囊,事情明明不是他做的,他却要承担后果,无数次他想要与方翊抽丝剥茧去聊,无数次他与不知情的人争辩,只是无人理会。
方翊很聪明,擅长利用身边的一切,一道疤痕在身上,他不哭不闹,只说为了许映白我愿意,我不怪他。
他与林汀的交易不涉及外人一分利益,他们联手攻击,却又各自为营,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只为在许映白身上榨取他们想要的东西。
如今病重的林汀宣告退出,白纸黑字一笔笔认下当年的债,主动把缚在许映白身上的链锁摘掉,扭曲的平衡终于裂开。
许映白收回放在窗户上的目光,转头续了两杯茶水,一杯给自己,一杯给方翊。
“你要的道歉,真正伤害你的人已经认错了,我这杯茶,”许映白端起茶水,“也陪你一个道歉。”
“真正伤害我的人?”方翊压制到嘴唇发红,他脸上坚持挂着微笑,冷声反问,“你不觉一切的源头都是你吗!”
“我不觉得!”许映白重重放下茶杯,“我不觉得拒绝一个不喜欢的人有什么错。”
方翊深吸一口气,又问:“既然没错,何苦甘心让我纠缠这么多年?”
许映白沉默了片刻,放下手按在谢乘风的腿上。
“你确实很了解我,一个眼神就能发现我生气。”许映白用指腹点了点谢乘风的腿,像是在安抚,“因为你够了解我,所有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你就能跟林汀联手逼迫我,也是因为你了解我,所以林汀那一跪让我愧疚心软,稀里糊涂地答应你看似通情达理的要求。”
方翊低下头,轻哼了一声。
一件事,当局者迷,许映白苦思良久,才看清方翊的招数。
“你为了不让我好过,要求我每年看你一次,我答应了,去过两次后我想反悔,”许映白看向他,眼神几次转变,还是瞥向了一边的茶盏,像在诉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语气冷淡言辞锐利,“还是因为你够了解我,知道我即便恶心透了,也不能反悔,除非有一天你亲口说,我们的事情结束了,我才能安心度日。”
方翊闻言不禁再次钦佩自己,他与许映白认识多年,熟知他的一切,在内在外许映白永远礼貌客气,最重要的的一点,许映白对自我道德感要求极高,他不予人交恶,也绝不亏欠别人,也正因这一点,他才能用一道疤控制许映白多年。
事情并非许映白亲手做下,但在所有人以及他的悉心布局之下,许映白无法辩驳,绝望地坐到了罪恶源头的位置上。
真真假假一点点被封印在时光的洪流里,他知道,许映白在答应他的要求时就背负上了承诺。
一个自我道德要求极高,且在他的这道伤疤上并不是一点错处都没有的人,外加一份他亲自点头的承诺,足够了。
“许映白,我果然没看错你。”方翊以胜利者的姿态扬起一抹笑,转眼笑容尽褪,眼底尽显疯狂,“如果我今天就是不说呢!就是不肯!就是不放过你呢!”
许映白慢慢饮下手边的茶,忽然问了一句:“乘风跟你聊什么了?”
顿时,所有人都沉默,许映白自顾自地再斟一杯茶,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小谢哥曾经打边街头无敌手,我如今有人护着了,你可以跟我接着耗。”
聊到此处,再回想过去,方翊自知早已败下阵来,这种退缩并不是因为谢乘风刚才冲他放的狠话,也不是因为林汀亲手写的忏悔书。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许映白,其实仔细看看他跟过去没多大变化,一样沉稳坚定,看不相干的人眼神仍然想看一袋垃圾一样平淡。
那晚他就站在更衣室的门外,亲眼看许映白与谢乘风在阴暗的屋内亲吻,嘬吻声扎的耳朵生疼。
他承认他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许映白,但这份了解只限于脾气秉性、喜好与厌恶,对充满欲望充满鲜活气息的许映白却陌生无比。
许映白孤身一人时不在乎什么,他可以任意拿捏,谢乘风的出现显然动摇了许映白对自我道德的底线,他毫不怀疑,许映白单凭为了谢乘风也会跟他死磕到底。
他常常把许映白当做是手里的风筝,飞的再高线始终握于他手,看不见了扯一扯线,等风筝露头,他看看安然无恙又放回去。
谁料最后一回起了风,风筝被带走,他一扯线,手里空了。
“我费尽心思,没想到....”方翊盯着眼前的茶水,端起一饮而尽,转眼看向谢乘风,眼中尽是鄙夷,“没想到竟然便宜给了一个下三滥。”
周遭空气凝滞一秒钟,许映白捏着茶杯,用力攥一下,再轻轻地放到桌面上,随后起身走到方翊面前。
“怎么了?”方翊侧身看向他,“我不过骂他一句,你没来的时候他可是威胁了我好多。”
许映白唇角勾起,俯视着他问:“下三滥?”
“对啊。”方翊扭头对谢乘风笑笑,对许映白重申,“他就是下三滥!”
许映白鼻腔溢出极轻的笑意,居高临下的目光隐隐带着压迫感:“方翊,哪怕再最厌恶你的时候我也没想过这么做。”
“什——”
‘啪!’
一记利落干脆耳光落在方翊苍白的脸上,谢乘风猛然站起,碰翻了桌上的茶杯。
茶水沿桌面缓缓滴落,方翊偏着脸,僵硬了很久,才慢慢回过神扶着桌边站起。
耳边一片刺痛滚烫,他就这样与许映白对视了良久,忽然发现许映白那双平静的眼里有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不是初见时的平淡,也不是他逼迫之下的厌恶,而是一种很真实的怒火,微弱地绽放在眼底。
方翊猛喘出一口气,然后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丢掉辛苦维持的形象,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他说:“许映白,我要的也不过这一眼而已。”
纸张撕裂的刺啦声取代了那一耳光的震撼,方翊盯着许映白,手下反复地撕扯着那几张纸:“我折磨了你这么多年,这一耳光我认了。”
许映白静静地回视他,方翊手指顿了一下,接着继续撕扯,等到纸张变成碎片,他向上一扬。
“三个人三台戏,谁都没赢。”
白屑犹如雪花,上面的字迹裂成斑点,方翊站在林汀写的忏悔书下 ,双手一摊,笑的目眦欲裂。
“game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