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给我抄抄。”付强一边刷牙一边大着舌头跟贺盛景说话,嘴里都是泡沫,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听不清,好好说。”贺盛景用水把梳子沾湿,梳他的鸟窝头。
付强把泡沫吐掉,又字正腔圆地说了一遍。
“今天数学课堂测验,接我抄抄呗大佬。”
贺盛景通过镜子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说:“马上升高三,这届考完就该我们了。”
“我知道啊,反正我尽力就行,大不了跟我爸去上班。”
付强家里开厂子,还做些别的生意,不缺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家里兜底。
可惜他没什么大志向,父母也是个溺爱孩子的,打也打骂也骂,就是不舍得狠狠逼一把,让他褪一层皮。反正就算孩子平庸一些,投个好胎,也能无忧无虑过一生。
所以他可以不紧不慢地体验学校生活,而其他人不行。
这个其他人,比如贺盛景,考试是他唯一改变现状的机会,也是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他不敢怠慢,只能拼命去学、反复刷题。
学习努力回馈给他的结果也是好的,好的结果给他信心,让他对自己的努力引以为豪。
所以当他发现,今天的数学测验试卷,有大半的题不会做,整个人又惊又慌。
仿佛一直以来运行的做题程序出了错,他眼中的题目变得陌生,从没见过,也没办法靠做题经验去推。头一次,在考试途中抬头环顾四周,发现就连讨厌数学的张珏,都在认真答题。
贺黎说这是他亲自出的试题。
所有人都在写,没人觉得难。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贺盛景怔愣的时候,他冷不丁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也在回看他,面无表情。
是数学老师,贺黎。
贺黎坐在讲桌旁,漫不经心地监考。
手肘搭在桌边,食指和中指正有规律地点着桌面。
一下、一下……
仿佛点在心脏上。
贺盛景的心脏突了一下,他立刻低下头,额角有冷汗落下,滴在试卷上,把印刷字体打皱。
疑点正在展露出它的头角。
贺盛景确保自己复习范围没问题,同一类知识点的题也做过几百道,不可能出现连题目都不熟悉的状况。
排除健康问题和心理问题,他找不到自己如此反常的原因。
仿佛以前所有经历都是自己可以操控的美梦,直到这份试卷让他碰了壁,因为……
可能是……不在自己控制范围。
贺盛景握笔的手在发抖,他咬着牙,否决这个荒谬的想法。
毕竟,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生活的。学校的、家庭的经历,所有一切自己都保存着记忆。
否定一切需要巨大的勇气,他现在做不到否定自己。
贺盛景很相信自己的记忆力,不可能所有的记忆都是错的。
不可能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能是自己压力太大了。
可能……
贺盛景微微抬头,向讲桌旁坐着的贺黎看去。
他的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全身血液飞速流动,颈动脉突突突地跳,他能听见鼓膜的躁动。贺黎朝他看一眼,他呼吸都快停了。
身体的反应不会骗人,对他而言,贺黎跟别人不一样。
可是以前也不是没有上过贺黎的课,从什么时候起,才开始出现的异常……
胡思乱想中,考试时间到,在付强和张珏惊讶的眼神中,贺盛景第一次交了白卷。
不出所料,贺黎让他晚自习时去办公室谈话。
随堂测验不难,都是基础题,交白卷实在少见。
所以老师一般都会将这种交白卷的学生叫去谈话,了解情况。
贺黎虽然不是亲和类型的老师,但也很受学生欢迎,因为他格外负责,有疑问必耐心解答,而且讲解的通俗易懂,能一针见血指出学生的疑惑点。
所以当贺盛景去贺黎办公室时,倒是不意外看见同班同学。
班长辛乐,也是贺盛景的室友之一。
辛乐正在接受指导,他站在贺黎身侧,贴得很近。
不知为何,贺盛景突然觉得辛乐有些不顺眼。
有必要靠那么近去听吗?他耳背吗?
贺盛景站在门边,磨了下后槽牙,声音挺大,引起正在讲题的两人注意。
贺黎扫了门口一眼,浓密的睫毛抬起又落下,投在眼底一片阴影。
“贺同学,麻烦你先坐一会。”
贺盛景当然没那么乖,他走过去,挤开辛乐,他鼻尖仿佛萦绕着贺黎衣服上洗衣液的味,怪好闻的。
“贺盛景!先来后到懂不懂?”辛乐被推开,生气了。
贺盛景身上没动,扭脖子向斜后方看去,表情阴郁,极浅的瞳孔紧紧盯住辛乐,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吓了一跳,这绝不是一个普通高中生能有的眼神。
辛乐仿佛闻到虐杀风暴来袭前的气味,他只在纪录片里看到过,猎豹捕杀鹿,迅猛地咬开喉管,猎物无谓地挣扎抽搐。
他猛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向后撤了一步。
贺盛景见辛乐给他让位子后,迅速将头转回去,对着贺黎说:“贺老师,我也想旁听。”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
贺黎没管他,继续讲题,倒是辛乐开始心不在焉。
贺盛景没看题,专注地盯着贺黎的发旋。
他想,怎么会有人连头发丝都长得这么好看。
视线下移,停在贺黎笔直的鼻梁和翘挺的鼻尖。
贺盛景突然觉得犬牙有些痒。
唇齿一开一合,明明是在讲题,但入耳后,比海妖的歌声还要蛊惑人心。
贺盛景喉咙开始犯痒。
贺黎说话时,面部肌肉牵拉着皮肤,连带着耳朵也在微动。贺盛景的视力很好,能注意到任何细小的动作……
但他很快回神,回手掐住自己的眉心,强迫自己从遐想中抽离。
分心到这种程度,有些超出意料。
碍事的家伙终于离开了,办公室只剩下贺黎和贺盛景俩人。此时正是上晚自习的时间,几乎没有人自由活动,因此预计很长一段时间,这里都不会被其他人打扰。
他们终于有机会单独说话。
如果是寻常的老师,面对交白卷的学生,肯定要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并且督促学生专注于学习。如果是寻常学生,自己交了白卷,无非就是羞愧、难堪,或者是浑浑噩噩,叛逆。
但贺黎不是寻常老师,贺盛景也不是寻常学生。
周围只有他们两人,贺盛景突然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像是某种保护罩被打开,透露出更清晰的世界。
但眼中的桌椅还是原样,窗外太阳落山,路灯亮起,办公室在三楼,离绿化带很近,可以看见许多树枝树叶。
贺盛景感受着一切,任何细枝末节都不愿意放过。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
他突然睁大了眼睛。
他发现,现在没有风!
窗户一直开着,刚才辛乐在的时候,有阵阵风吹进来,将桌面上的纸吹动,贺盛景还帮忙压住了。
但是现在,从他们独处那一刻,过去了十分钟左右,一直都没有风吹进来,皮肤感觉不到任何气流涌动。
贺黎一直保持着坐姿,双手交叉放在腹前,靠着椅背,仿佛在等贺盛景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
贺盛景从他这幅姿势中,感受到一丝熟悉。
视线焦点落在桌面上的时钟,贺黎用的是电子时钟,没有显示秒数。
怪异在心底滋生。
辛乐出去时,正在打铃,是晚自习第一节上课的铃声。
如果贺盛景没记错的话,第一节晚自习在七点四十五分开始,当时辛乐出门后跑着回班,看来他不想耽误自习时间。
但现在时钟显示七点五十,只过去了五分钟。
比贺盛景估计的时间少了一半。
长期计时做题训练了他自我计时的能力,一般而言,他很少对时间估计错误。
是贺黎的表慢了吗?不可能,工作原因,他的表应该是校对正确的。
贺盛景想不明白,他眉头紧锁,心生烦躁。
“为什么交白卷?”
贺黎率先打破沉默,姿势没变。
贺盛景的思考被打断,他抬眼看去,发现贺黎面色苍白,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衣,冷色光打在身上,世界仿佛只剩下两种颜色。
黑……白……
不对!
贺盛景猛然将头转向窗台,那里有一盆绿植,本该是鲜活的绿色,结果进入眼中,竟然也只剩下黑白灰。
其他颜色……消失了。
怎么回事?
他想张口问贺黎,但是却说不出任何字眼。
那边贺黎仿佛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一般,依旧问他。
“为什么交白卷?”
贺盛景再次张口,发不出声音。
异常让他呼吸急促,瞳孔震动。
但贺黎就像个坏掉的磁带,一直反反复复播放同一句话。
“为什么交白卷?”
“为什么交白卷?”
不等到贺盛景的回答,对话就不会继续进行下去一般。
像玩家与NPC交流,还是回合制的。
说着,仿佛被什么卡住了,他嘴形迟钝地张开,合上,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
“为什么……什么……为……交白……什么……交……白卷?”
草!
这他妈是自己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自己面前的这个是活人吗?
贺盛景突然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无法动弹,像是一具只能呼吸的活尸。
黑白环境中的贺黎,依旧维持着那副诡异的样子,像个殡葬用的纸人,墨画的黑发黑眸,白纸似的皮肤。
浑身上下一动不动,只有一张嘴不停开合,念咒语似的,充满诡谲。
“为什、么、交白、卷?”
贺黎漆黑如洞的眼睛紧紧盯住贺盛景,贺盛景只觉得自己快要被吸进去一般,意识越发昏沉。
就在他闭上眼的前一刻,黑白色被打破,视线被突兀的猩红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