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四面镜子上沾染着斑斑血迹。
鼬想他大概永远都忘不掉那个夜晚。因为在今后的岁月里,他曾无数次回想起这一个夜晚。
自相残杀的人类与食人尸骨的乌鸦究竟哪个更可悲?从坟墓中汲取营养的虫蚁与从战争中获得财富的人类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我们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们死去的意义又是什么?
哀嚎的伤者不能给他答案,地上的尸体无法开口说话,凄鸣的乌鸦只会垂眼俯视,走在前面的父亲转头时的语气则依旧漠然:“鼬,看清楚了,这就是战争。”
“不是人与人的战争,是国与国的战争。”
“所以素不相识的人会自相残杀。”
那么战争的意义是什么?和平又是什么?
鼬不明白,但他并没有开口询问父亲。
他只是看着这一切,迈着轻缓的脚步踏过流血燃烧的焦土。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一点一点看过去。从月夜看到拂晓,看到明亮的眼睛染上无法拭去的阴霾,看到鲜活的心脏缠上无法解开的桎梏。他迎着霞光,离开了战场,回到了木叶,来到了家。
他看见了锦葵,彼时她正玩着自己曾经喜欢过的鸭子玩具。他下意识将被她弄得七倒八歪的玩具整理摆好,她却忽然开口。
她问:“鼬……你不开心吗?”
我不开心吗?他自问,忽然有些茫然——这样的情绪,足够用“不开心”这种词汇来形容吗?他看着她,忽然就有一股冲动将自己的疑惑宣之于口,当然事实上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他问她:“锦葵,你说,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他看见她愣住,他觉得自己可笑,他觉得自己或许无法被理解,他抱歉地朝她笑,他失望地起身想要离开。
然而锦葵几乎是不假思索般抓住了他的衣摆。
他不解地看着她,而她皱着眉一副努力思考的模样,半响才严肃认真地用手比划着:“是花。”
“花朵埋在黑暗里,破土而出,向着太阳生长。”
生命的意义,是花…?
那么……什么是花?
·
七.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鼬曾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
在肃穆的墓园中,在斑驳的慰灵碑前;在无人的森林里,在寂寥的湖畔边。
他那时急切地想要寻求答案。
他记得锦葵曾在他面前哭得稀里哗啦,原因竟仅仅是因为惧怕死亡。
他那时真切地感受到,她真的很害怕,害怕死亡这个词所赋予的含义。
老实说,他不太能明白她这样的恐惧。但他想,或许人都是会怕死的吧。所以,战场上即将离世的人眼中蕴含的恐惧与怨恨是那样真实。
他的心不知为何软了下来。或许只是因为她害怕,且不设防地向他诉说这种惧怕。
他伸手,轻轻拭去她的眼泪。于是她停止了哭泣,水汪汪的大眼睛映着幽淡月光,直直地望着他。
他一时失语,忽然想起之前母亲告诉过他自己比锦葵年长一个月,所以要自己好好照顾她。
他确信地开口:“……所以,哪怕是死,也是我比你先死。”
宇智波鼬的一生中背弃了无数誓约与承诺,但惟有这一句,在他四岁时,人生中第一个立下的牢不可破的誓言,真真正正地,被他践行到最后。
因为,他早早就死在了她之前。
·
八.
鼬从悬崖上一跃而下。坠落带来的感官刺激让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他看到了父亲,母亲;看到了锦葵,鹤阿姨;看到了对自己无比尊敬的族人,看到了总爱夸他的大叔大婶;甚至还看见了那只常常在他家附近徘徊觅食的黑猫,以及初春时烂漫的樱花,翩飞的白蝶。
分明都是些再平常不过的景象。
但心中却升起强烈的无法割舍的感觉。
为什么?
耳边忽然响起乌鸦的鸣叫,与急促的风声一同回荡,这让他觉得很吵。于是他回过神来,眼前极速下坠的世界骤然清晰得不可思议。
他不想死,无论如何,都不想死。
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双手从口袋中拔出两只苦无,猛地向身后的峭壁上扎去,借此相触的摩擦力来减缓下坠的速度。
他最终跌落在堆着无数鹅卵石的浅滩边,四周不知何时聚起许多乌鸦,它们围绕他在四周,飞翔着,嘶鸣着。
透过片片翩然而落的黑羽,他看见了止水与跟在他身后的锦葵。
他在这里,结识了他一生的挚友。
·
九.
战争结束了。留下的伤痛却不能很快被平息。
每天都有人在街上浑浑噩噩地痛哭流涕。悲伤的氛围如密不可透的雾气笼罩了整个木叶。
有的人因战功赫赫被上级提拔,职位晋升。
而更多的人则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作为五大国之一的火之国尚且如此。
那么其他更加弱小的小国呢?
鼬忽然深刻地理解到,原来所谓战争,不过是以大多数人的痛苦为代价,换取少数人的利益,满足他们的贪欲。而表面的仇恨将矛盾转移,普通人不会认为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些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只会把矛头对准彼此斗争的和自身一样的无力的普通人。
于是他不得不又思考起来。
何为村子?何为国家?
人类付出生命为之争斗的,究竟是村子的利益,还是旁的什么?
他这样思考着,漫步过有孩童嬉闹的空地。他本不想理会那些男孩子莫名其妙的敌意,可冲他飞来的石子打断了他的思考,这让他忍不住皱眉。
他轻易闪躲开第一颗石子,然后转身拾起一颗石子,在脑海中计算了轨迹后将其用巧力扔出,恰好将随后飞来的三颗石子全部打落。
这种神乎其技的表现果然表现出其应有的效果,身后吵闹的声音一瞬就消失了。
无论是那个大声尖叫着阻止的陌生女孩的声音。
还是那几个聒噪干涩的男孩声音。
鼬收敛情绪,继续刚才的思考。
然后他就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锦葵。
彼时她蹲在那只他很眼熟的黑猫前,似乎是在喂食,而黑猫正竖着尾巴示好,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的膝盖,惹得她咯咯直笑。
没来由的,他紧皱的眉头一下子松弛了。
他放轻脚步走上前,站在锦葵左侧拍了拍她的右肩,她下意识向右回头,没发现人,又转过身去自言自语:“见鬼了,刚刚明明有人拍我啊,怎么没影了?难不成是幻觉?”
他憋住笑,又走到她右侧拍了拍她的左肩。
她仍然傻傻上钩。如此重复几次后,她终于猛然站起大喊:“何方妖孽在此戏弄我?”随后她转身四顾,混杂怒意与惊恐情绪的、一眼看去就是色厉内荏的眼睛恰好对上他含笑的双眸。
“鼬?你怎么在这里?啊,对了,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直在耍我?”
不干净的东西……
鼬干咳一声,故作严肃,一本正经道:“没看见。”
锦葵还没说什么呢,她身旁的黑猫倒是冲他不满地喵喵叫了。然而锦葵是什么样的人?傻乎乎地相信了他的说辞,将刚才的一切抛之脑后,拉着他的手眉飞色舞地说些乱七八糟的杂事儿。
还是有点儿吵啊……看来今天是无法思考出什么来了。鼬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任由她把他拉到了湖边玩了半日的打水漂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