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饥饿感觉,中断四个多小时的连续工作。
姜屿夏喝了点水,备份好文档,起身去隔壁隔间。这个区域储备有很多零食,品类多样、五花八门,是项目组批量采购的。
胃里食物已经所剩无几。吃完半个面包,淀粉和植物蛋白在胃酸作用下水解,能量才终于得以供应。
窗外云层逐渐变厚,带有几分灰质,像是矿物风化形成的斑驳。
她叼着包装纸,靠在窗沿编辑消息,手指指腹在屏幕上停驻,犹豫不定。
江林晚一小时前已经发来餐厅名称和定位,时间定在傍晚六点,但他不确定她什么时候结束,所以征求意见。她当时没注意,困在工作中分身乏术,直到现在。
计划总是更美好。不过她可以确定今晚能够留出空余,只是需要往后拖延。
“我才看到消息,抱歉。”
消息发出,她继续编辑下一段,便看到他的回复跳了出来,“没事,结束了吗?”
她看了眼时间,离开办公室已经有大概八分钟。
“还没有,能往后延会儿么?之前预估有误。”
“好。大概什么时候?”
“七点半应该可以到。”
对面没有立刻回复。
她撕开一袋热带水果果脯,高浓度的糖刺激到牙齿牙龈,“嘶”,她吸了口气。天然有机酸和酸味剂的味道慢慢浮现,酸涩中和掉甜腻。
她编辑消息,“其实不确定,但我会尽量。”
发出的那一刻,他正好回复,“嗯,我刚和他们说过了,已经改了时间。”
她愣了愣,将未吃完还剩一半的果脯用长尾夹封住袋口,揣进外套,离开窗沿,熄灯,掩上门。回到办公室,她收好手机,在电脑上打开聊天。
“别着急。好像会下雨,记得带伞。我来接你吧。”
她回复“没事不用的,我自己过来”,加上表情包,切换到文档和资料界面。空调温度很低,冷气往毛孔里钻,她把衣领往脖颈上面拉了拉,继续从系统里摘录数据。
江林晚此时正和朋友待在一起。
草坪像是化开的奶油,无数马尼拉草纤细的茎在暖风里摇曳,毛茛和豆科植物从一片青绿中涌出色彩,花序在花梗上攀爬缠绕。
不远处几个人正在收帐篷和折叠式桌椅。段知宁把手里的一堆合金和塑料塞进车后备箱,冲这边喊,“不着急走么?”
江林晚仍然靠着车门,点点头。
“那再过来搭把手!”
他笑了声,“你声音太大了,我耳朵受不了。”收了手机,撩开长腿,绕过花丛朝那边走去。
“不大点儿声,能听清么。”
“我听力很好。”
段知宁盯着双手灵巧有条不紊收拢伞骨的人,仿佛在看某个外科大夫,皱眉问,“事儿这么多,人家女孩子不嫌弃吗?”
没等来意料中的眼刀。
“我分人。”江林晚面容和煦,就像这阵从湖面吹来、拂过他们的温暖夏风。
段知宁无语,转到对面,整理摊开的涂硅尼龙面料。
“那你帮忙听听我舅开会。”
“我怎么进公司?”江林晚顺着他的话,开玩笑,“没录入指纹和人脸,没权限进。”
“顺风耳嘛,你肯定有办法。”
段知宁笑得狡黠,清爽帅气中有几分逐渐沉淀的成熟。
但是还不足够,江林晚思忖,按原折痕折叠伞面,捆扎固定伞骨,“重墙、吊顶、浮筑地板、声闸、隔音窗,办不到。”然后抬头,挑眉,“听江曦言说……”
段知宁着急打断,“没有,没这回事儿。”
江林晚笑了声,“好。”怀抱一摞工具朝车后备箱方向走,“我觉得,倒不如直接和你爸说。”
整齐归置好,他转回来,继续拆卸杆结连接处的锁扣。
“我来这边,主要就是想推进这个项目。”段知宁顿了顿,接着补充,“我爸应该还不知道。”
“靠自己挺好的。不过看起来,你舅舅似乎,暂时没打算让你深度参与。”江林晚没抬头,碎发在额前晃动,他用手背将短发往后捋,叹气,“起风了。”
“我是技术出身,虽然现金流不充裕,但核心专利潜力很大。”
江林晚听完点头,“相比VC,我更倾向城投,考虑到盈利周期和股权稀释。”
他收拾好支撑杆,蹲下,继续迅速拆卸底座。
段知宁拍掉沾在鞋面的断裂草叶,不欲计较灰尘泥土,准备席地坐下。手掌先触到草坪,叶片表皮蜡质层给人一种滑腻触感,他皱了皱眉,重新站起。
空气湿度似乎正逐渐增大。
那边已经整理好,其他人往这边走来。两人于是换了别的话题。
江林晚拆卸完,拉紧收纳袋口,冲他们道:“不麻烦,我搬两趟就好,你们先走吧。”
他一早便说好,晚上有其他事。
等人群散去,他慢悠悠沿湖岸散步。时间仍然充裕,不过雨层云越来越厚,破碎云团朝地面压下,大概只有数百米,眼前一切景象都蒙上灰雾似的纱。
他没待太久,回到车上。
已将堵车因素加以考虑,一路不紧不慢,到达餐厅时19:18,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多分钟。
姜屿夏坚持不用他来接,所以他也没有强求。
他发过三次消息。第一次间隔很久才收到回复,她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预感会迟到,不停道歉。第二次她说已经出发,正在路上。第三次……
她到现在还没回复。
江林晚看了眼时间,19:47。
这是处隔间,墙体厚重,小半面渐变勃艮第红涂料浮着细石英砂,其上暖灰色漆面一直延伸到顶。他透过一面很大的钢化夹层玻璃,俯瞰城市建筑群的辉煌灯火,以及空中连缀成线的落雨。
室内很安静,古典音乐轻柔缓慢,但窗面色彩被水晕成一片,尽管听不真切,仍然能感觉到雨势。
他有点担心,拨通电话。
姜屿夏是被一阵类似蚊吟的声音吵醒的。
醒来之后才发觉是铃声,夹杂在车载歌单里,像是突兀的信号串扰。对向行驶车辆的灯光穿过前挡风玻璃,被前排座位剜除两块,剩下的悉数成为对视网膜的刺激。
眼前还看不真切,只有一片模糊的明暗色块,她眯着眼,立即按下接通,担心是工作电话,“喂。”
“你在哪儿?怎么才接电话。”温和沉稳的声音。
她反应过来,凑近手机屏幕看了眼,的确是江林晚。
回到打车界面,所在位置和预计到达时间显示得很清楚,她愧疚解释,“不好意思,我马上就到,大概五六分钟。”
“不是说这个。”他顿了顿,似乎叹了口气,“你还好么?”
“挺好的呀。emm,刚才……不小心睡着了,迷迷糊糊没听见。”
视线恢复,她看清飞速转动的雨刮器,不知疲倦从雨帘中拨出澄净扇面,然后那些明净重新被雨水淹没。看久了,她感到困意又开始冒头。
“其实你应该和我说的,换其他地方或者换时间,都可以。”
她无声打了个哈欠,等他说完,然后笑,“这有什么的,我想出来吃饭。”
并非出于确定恋爱关系后的所谓仪式感,而是仅仅因为想做。明天周一,又将开始连续六天从早晨到凌晨的工作,其实今晚本应该迅速解决晚饭然后去补觉。
车停在路口,红灯时间很长,眼前是无尽车尾灯光,像是线上串起的密密绳结。
“嗯,饿了吗?”
“有点。”她清清嗓子,改口,“很饿。”
他低声笑,“我先点几道菜,你来了再加。”
“好。”
“到哪里了?”
“还有几百米,在等红绿灯。”
“带伞了么?”
“带了,谢谢天气预报,真人版。”她找回声音,没有刚才闷和哑,也不觉得困了。
“雨比之前大,下车后慢点儿走。”
“好,我慢慢地,再给你拖延半小时。”
他哼了声,“那还是算了。”
她能听出来他似乎心情很好,“不生气吧?”
“有点。”
“别生气了,待会儿多吃好吃的。”
他笑,“行,你说怎么就怎么吧。”
绿灯亮起,车流缓慢淌过。远处连绵高厦即使在暗夜和这种程度的雨势中,依旧毫无狼狈颓废的感觉,像是镶嵌螺钿、饰以珐琅的贵金属制成的剑鞘。
高楼广厦总不会缺人,无数人成群结队从这些地方穿梭而过。
车稳稳停靠在车位,姜屿夏匆匆背上包,跑进雨里。
尽管嘴上说着慢条斯理,行动却一点不含糊。她一手撑伞,一手提着裙角,在人群中疾行。
导航路线看过两遍已经印在脑海,虽然是第一次来,却显得轻车熟路。
她踏上宽阔石板台阶,在雨檐下抖落掉雨伞褶皱里蓄积的水,从自助机上取了一次性伞套。
一转头,一道身影挡住视线。
江林晚穿着休闲卫衣长裤,眼瞳里带着笑,像是琥珀色泽的桃花。
“很快嘛。”他微微挑眉,从她手里抽走伞,“走吧。”
“我其实效率挺高的,就是遇到点状况,而且路上堵车。”
她跟在他身后,绕过吧台和桌席,走到电梯间。身边不断有人经过,两人都没继续说话。
回到半敞开式的隔间,食物香气混杂着淡淡花草香扑面而来。
柚木桌上放着甜点果盘,以及两套餐具、一捧新鲜束状插花。
江林晚在对面坐下,“应该不会等太久,你先吃点儿这个。”服务生送来菜单和平板电脑,反馈后厨情况,又接着介绍特色菜品。
姜屿夏对食物并不挑剔,很快添了两道。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聊了半天工作、学业,菜陆续上齐,又接着边吃边聊朋友、生活、爱好。
突然有阵难言的沉默。
大概因为身份转变太快,尽管相谈甚欢,偶尔还是会感到不太适应。她打破僵局,托腮望着他,语气轻松,“你怎么这么着急忙慌的,其实先多接触接触也行嘛。”
他倒是不在意,反而提起一桩不久之前发生的旧事。
“有人还是比我更着急。”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埋头喝水,牙齿咬着茶匙。想了想,觉得不能这样算了,又抬头,勾起唇角,“那你觉得,是着急一点好,还是不着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