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潜兮很聪明,性格沉稳内敛、敏于思考,但偏偏嘴很笨。
嘴很笨当然不是说他木讷少言,也不是说他内向寡淡,恰恰相反他很热情,朋友也很多,在业内广受推崇。
然而这样一个人却不善于替自己辩解,也回答不了记者的质问。
记者问:“您作为洞潜爱好者,能否替我们解答一下,这项极限运动的意义是什么?”
这句话如果问怼天怼地的单靖的话,单靖八成会反问:“那你每天吃饭睡觉聊天打屁有什么意义?你上班打卡公费旅游逮着谁都问意义有什么意义?你活明白了吗活出意义了吗你就天天问别人意义意义意义。”
但林潜兮嘴笨,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记者的提问,沉默让他看上去有些茫然无措,以至于这莫名其妙的采访结束的猝不及防。
他回答不了,以往能帮他回答的单靖也不在了。
单靖,林潜兮的徒弟,他最好的潜伴,国内为数不多能陪伴他下到大深度的潜水员,于七日前在中国G省六轮海子水域失联,五日后,林潜兮终于在水下90米处的一道缝隙内找到他和他的潜伴,两日后在法医的协助下将他带出了水面。
单靖的妈妈跪在单靖的遗骸前哭得痛不欲生,悲到极致的情况下抱着林潜兮的大腿问——
你为什么要教我儿子潜水。
林潜兮嘴很笨,他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个母亲,更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
晚些时候附近参与救援的潜水员都获知了消息,他们聚集在六轮海子南侧入口附近,沉默但迅速地协助善后。每个人都不发一言,脸上似乎有些冷漠,但更多的却是一种不忍。
有人轻轻问:“看过潜水电脑了吗?怎么没的?”
另一个带着渔夫帽的摇头:“不知道,可能是设备故障,也可能就是氮醉。”
“氮醉啊……”
“怎么会呢,听说单靖对氮不怎么敏感啊。”
“林潜兮猜测是杜娟的设备出故障了,单靖去救援,两人上浮的时候视线不好,没到减压帐篷,拐到了另一处崖壁上,再想出来就没了。”
几人一阵唏嘘,脸上又是惋惜、又有些物伤其类。自单靖和杜娟失联后,他们没日没夜在这里搜救,每过一分钟,存活的希望就更渺茫一分,直到林潜兮第三次下水,宛如冥冥之中有神明在指引那般,终于在一处此前从未勘探过的崖壁通道内发现了两人。
单靖的遗体被运到了附近的殡仪馆,单母哭得晕厥了过去,这个体面的太太不想面对镜头,记者们只能围堵在林潜兮的身边。
“听说单某和杜某都曾是你的学生,请问你对他们遇难过程有什么猜测吗?”
“这项极限运动是否危险系数过高?有存在的意义和必要吗?”
“您是国内最顶尖的潜水教练,您在这里创造过270多米的亚洲潜水深度记录,请问您会继续挑战世界记录吗?”
林潜兮运气不好,刚换了衣服就被记者包围。他已经在水里泡了四五个小时,算上前几次下水接近七天没有好好休息,大体力的深水作业加上好友遇难的打击让他一句话都不想说,他环顾四周,终于看到警方匆匆赶来,带着当地景区的工作人员,粗暴地将记者们遣散。
一个警员冲他敬礼,语气十分客气:“林老师感觉怎么样?今天还需要录个笔录,您看……”
林潜兮一阵耳鸣,抬眼看去,两名警员冲他笑笑,他拿毛巾擦了一下头发,把沁出来的泪也抹了一下,而后一把站起身,点点头:“走吧。”
警方是七天前接到报警电话的,G省因水资源丰富,大大小小的海子分布在这里,国内外潜水爱好者都喜欢跑到这里来潜水,单靖和杜娟也不例外,他们这次是来为某个潜水设备商家勘察水下场景顺便测试新设备的。
他俩经验丰富,尤其是单靖,是林潜兮最看好的徒弟,也是少数能陪他下到大深度的潜伴,这次仅仅预计下潜100米作业,这个深度谁都不觉得他会出事,未曾想,到了预计时间后,他却没有回到接应点。
起先在50米处接应的同伴并不奇怪,潜水员比预计时间晚一点出水也算正常,经验丰富的潜水员也会根据自身状况调整减压时间,更何况两人准备充分、气瓶携带充足。
半小时后,同伴逐渐察觉到了不对,但他携带的气瓶不足以让他继续等待,只得返回浅水区进行减压,之后上岸求助。
六轮海子附近有不少潜水俱乐部和潜水爱好者,听说南侧出事后,很多潜水员纷纷过来帮忙,水怪俱乐部的陈经理眼看事态发展不对,赶紧给林潜兮打电话,同时报了警,现场便被警方围了起来。
林潜兮年纪轻,大学毕业没多久,但他在业内资历极深,一年前又破了亚洲深潜记录,一到现场就成为了搜救队的核心。他简单将救援人员分成几组,安排了作业位置、下潜深度,经警方确认后开始了救援行动。
此时距离单靖和杜娟失联已超过十个小时,所有人都知道生还机会渺茫,与其说是“救援”,不若说是“打捞”,但林潜兮不愿意放弃,他是唯一一个有能力在大深度进行作业的人,故而义无反顾地下到了水底。
林潜兮:“我在60到120米之间来回寻找,第三次下到120米处的时候仍然一无所获,返程时,却在90米处看到了一个崖壁。”
林潜兮比划了一下,思考着该如何形容。
“那个崖壁突出,不仔细看的话就好像是寻常突出的一块石头,我此前路过的时候从未留意过,但既然是搜救,便想着谨慎一点,于是就靠过去看了。”
他停了下来,警员打字的声音也停了下来,他们猜到这是发现目标了,不约而同地看着他。
林潜兮嘴唇动了一下,这时候他的嘴唇没有刚出水的时候那般发紫,反而是一种苍白,整个脸也毫无血色,衬得这个面容姣好的年轻人非常惨淡。林潜兮缓了缓,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
“那个突出的石头遮挡住了一个很小的通道,通道外侧直径大概有一米多不到两米,可容一个成人通过,里面则宽了不少,我往前游了几米,顶灯的光射程不远,但我看到了……”
无意识地抬了抬手,他不想说出那个词,哽咽了一下后,说道:“一具尸体。”
警员对视一眼,看着林潜兮腮部微微用力,而后喉头一滚。悲伤的情绪弥望开来,整个询问室一片寂静,记录的警员在心里摇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一板一眼地在笔录上写下。
——于水下90米深处的通道内发现死者遗体。
对于普通人来说,那只是一具遇难者遗体,对于林潜兮来说,那是他徒弟,是他潜伴,是他的兄弟。水底没有光线,是几乎接近灰度的一个世界,他就靠着顶灯那点光源,细细分辨这具遗体,既希望找到了单靖,又希望这不是单靖。
尸体在水里已泡成巨人观,面容分辨不清,直到通过对方携带的气瓶和潜水电脑上的标识“单”才终于确认了身份。
一瞬间,身处90米水深带来的压强从四面八方袭来,林潜兮几乎无法呼吸,悲伤和错愕等情绪让他目眩神迷,他不知道这是轻微的氮醉反应还是二氧化碳中毒,但他想,他得稳住,他还要把单靖带出去。
林潜兮在六轮海子潜过上百次,他从没觉得这一段路对他来说是那么艰难、又是那么漫长。他带着单靖的遗体逐渐上浮,随着压强的降低,单靖的遗体发生了些许变化,他不忍向下看,直到上到60米的平台,将遗体交接给同伴,他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按照惯例,单靖的遗体需要在浅水区域逐步完成减压,以最大限度地保证遗体完整。附近布控的警方没有处理相关遇难者的经验,在林潜兮向单靖母亲告知噩耗的时候,单靖母亲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林潜兮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刺激一个母亲。
单母身旁一个青年叹了口气向前一步,轻轻将单母扶起,歉意地冲林潜兮点了点头。林潜兮起初没注意到他,这一对视,却发现青年的眉眼长得和单靖极像,以前林潜兮打趣过单靖,说他长了一双桃花眼,单靖不以为意,自夸说是家里基因好,乃家族优势。
林潜兮有些怔忪地看着青年,半晌后移开眼,冲一旁赶来的警员问道:“法医到现场了吗,我要和他交代一下水下情况。”
小警员看上去十分年轻,睁大眼睛一脸诧异说:“法医?水下情况?”
意外罹难的话一般不需要法医解剖,小警员没有经验,一脸莫名,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单母和她身旁的青年听到,青年没拦住,单母扑了过来,大声质问。
“为什么要法医?”
林潜兮一脸疲惫,但他理解作为母亲的悲痛,耐着性子整理措辞:“阿靖在水里……呆了太久了,现在把阿靖留在水下50米左右逐步减压,之后会移到水下40米左右的平台,需要法医下去协助穿刺放气,否则……”
否则遗体可能一出水面就爆炸了。
林潜兮不知道怎么在不伤害家属的情况下把这句话说出来,只能尴尬地住口,小警员也不明所以,根本无人可替他解围。
这个时候单母身旁的青年安慰地拍了拍单母,他眼底有一些青黑,似是也跟着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但整个人站得笔直,神情严肃却不冷漠,礼貌地点头。
“我懂得。”他说,“我就是法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