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裘琛从萧楚家回去后,就又开始严格遵循划分了时间的计划表学习,一板一眼地几乎像是专门为学而生的机器。但即使已经全部听从了父母要求,但他们依然没有满足,甚至打算在宋裘琛能经过的所有地方都安装一个摄像头,好来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避免他有多余时间娱乐。
只是这个念头刚经过陆敏和宋斌讨论,就很快否决了。他们不想再把钱花在宋裘琛身上了,可又怕他不好好学习,所以天天臭着脸进屋,张口闭口都是在问有没有在学习。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宋裘琛心里很清楚,他不管是认真地回答学习了,还是敷衍地回答学过了,都只会被陆敏或宋斌一顿猛批。
就像现在。
“你看看你,什么态度呀,啊?我问你话呢,啊?装什么哑巴!你为这个家做了什么啊,天天就知道花父母钱,花父母钱,我们早晚得被你榨干,你就像那个吸血鬼,你懂不懂,啊?”
见宋裘琛手里还握着那只笔在写,宋斌气急败坏地夺过折断,一把将桌子推翻一边,任习题纸页散落一地,不管不顾地对他吼道:”还做题!你做的什么题!做的全是个错的!有什么意义!”
宋裘琛默默蹲身,捡起了那些题纸。原本纯白只被打印上黑字的纸上,赫然出现了中性笔划过的痕迹,以及大概能用橡皮擦去抹掉的鞋印子。
宋斌大发了一通火就走了,一如往常一样。宋裘琛甚至都能推出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会是乒乓球馆,然后在那里跟他几个朋友一直打到下午或晚上才回来,中途买点宋裘琛平时会吃的东西,再以一句爸都是为了你好,吃了就当过去了而一笔带过。之后该怎样,就怎样。
索然无味的生活,又几近寻常到家常便饭的日子。
宋裘琛想,他不是已经习惯了吗。但为什么还是会感到难过。
真奇怪。
宋裘琛习惯性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又坐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埋头做题。他改变不了什么,如宋斌说的,他的的确确是在花父母的钱,吃的,用的,学的,全不是他自己挣的,所以他就是欠了钱。他没有资格忤逆,也不配忤逆。
他就算跟他们大吵一架,可然后呢?家里人只会觉得他精神有问题,到时候又是花钱,忙上忙下地跑。
宋裘琛自己在无形中负债累累。
他的挣扎根本徒劳无用,受那样的家庭环境和父母的渲染之下,宋裘琛也被同化影响了一些,因而他出于代代相传的孝字不会反抗,一边感到身心俱疲的痛苦,一边又因为孝,对自己不停苛责。
他只能祈求时间过得再快一点,让他能出去就好了。只要出去了,就好多了吧。
其实刚才宋斌吼他的时候,他很想把自己写了密密麻麻的题纸给他看,那里面有他做对了很多的基础题,以及解了大半的拓展题。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一瞬间没了想说的兴致了。
宋裘琛拿起橡皮擦大力地消去了白纸上的鞋印子,把已经断的笔扔进了垃圾桶,从文具盒里取出新笔,再次当做好像无事发生,继续写题。
门被悄然推开,陆敏没好气地将水杯往桌上一推。里面的水是刚烧开不久的,大概是装的太满,些许溅落到了宋裘琛手臂上,白皙的皮肤少顷就泛红了。
宋裘琛没吭声,只说:”谢谢妈。”
陆敏拍了两下桌子,指着水杯道:”客气什么客气,学习是累着你了吧,把水都喝了。你一个男的娇气什么娇气,都是水,怎么不能喝了?给我喝完,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喝完,一股气给我喝完。”
宋裘琛很小声地说:”太烫了,妈。”
陆敏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气什么,拿起水杯直接朝向桌面泼去,把宋裘琛本来收拾好的题纸淋透,此刻正滴滴答答地淌着水。
“你好大的能耐呀,把你爸气成什么样了?是不是也想把我整成那样?你说你一个孩子,怎么心就这么脏呢,爸爸妈妈都是为了你好,让你好好学习有什么错呢?现在的孩子内心是有多脆弱?那在我那个年代,不学习,那不念书的,都被拿着衣架打,吊起来打,打一顿就好多了。打一顿,就把懒病治好了。”
宋裘琛沉默地听着,不动声色地把文具盒放回了书包。
陆敏一把拽过他头发,愤激地道:”想造反是不是?不好好学习,想啃老是不是?我怎么有你这种儿子!害你爸不够,又要过来害我?”
宋裘琛难得没再跟往常一样安静地听话,他的目光在略过被水泼得字都模糊不清的题纸时,拂去了陆敏的手,淡淡地问:”我手机呢。”
宋裘琛的手机一直被陆敏管着,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因为宋裘琛还不够自律,所以不能用任何电子产品。只要他回了家,手机就得乖乖交给陆敏,由陆敏锁进柜子里保管。
陆敏看了他一眼,冷笑道:”装什么装,要出去混社会啊?别以为当年给你报了个跆拳道班就了不得了,花的还是我的钱,你说说你有什么用?你离了家什么也不是。”
宋裘琛闻言径直转身出去,对陆敏在身后的大喊大叫置若罔闻。只根据之前记好的路线取出了钥匙,把手机揣身上急匆匆换上鞋就跑下了楼。
关门的声音很大,直接让外面安装的声控灯亮了起来。
明明是暖色温馨的光,可宋裘琛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只想从这座看似大的楼栋里拼命朝外跑。他不知道这个地方还能不能称作是家了,也许是,又也许不是吧,他和家里的人都有血缘关系,以后要承担赡养义务,因为自己是家里的独生子。等自己长大了,买车买房,他们也会跟过来说是一家人,要去住一住新房吧。
这么一想,宋裘琛真的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生下自己。
是怕自己老了以后没有个伴吗?
但现在的宋裘琛自己也没有多快乐,又怎么能做到给家里人带来快乐。他只能尽全力满足他们。
他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看人里人外行色匆匆,有的一个接一个的打电话,有的哄着孩子上学,有的依偎在一起说着很多小情话。宋裘琛忽然意识到,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不知道自己的将来又会是什么样子。在他被外婆家接回去后,他就在陆敏和宋斌为他编织的家里长大,去进各种各样的补习班,培养各种各样的兴趣爱好,只为听一句别人家的孩子。
宋裘琛在很久之前,还在外婆家的那段日子。
外婆和外公都对他很好,外婆家的附近有一个小吃街,卖的很多都是宋裘琛喜欢的。鲜肉小馄饨,海带肉丝米粉,牛肉面,羊肉串,大肉包还有很多,以及看着个头不大,但很好吃的小面包。宋裘琛直到现在都记得,曾经他因为外婆给他的面包好吃,所以对他们说自己以后要做厨师,而且是世界顶级大厨,烹饪出的面点能让所有人喜欢,让所有人吃了之后觉得快乐。
当时外婆是怎么说的?外婆和蔼笑着,对他说那她就得多活一段时间,要把老身子骨撑到能吃宋裘琛做的面包的那天。
外婆还说,等宋裘琛出了大名,会不会给家里带个漂亮的媳妇呢?也不用讲究太多,只要他们之间相互喜欢就好。
可自己已经很久没再见外婆了。所有在先前跟他有关系的朋友也好,亲人也罢,都在随着一种不可逆转的势态渐渐离他而去,他和他们之间就像隔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
明明是很亲近的人,再见面也会莫名变得格外生疏。
宋裘琛心里清楚发生改变的人是自己,但他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原因来。
下意识又拨打了那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却显示无人接听。宋裘琛匆忙挂断,打算叫个出租车直接返校,这几天新生军训,校内应该也是有老师的。遂打开了打车软件,定位好起点和终点的地址按下确认,在特惠快车那一栏打了勾。而不出几分钟,他叫的车就到了。
司机是一个大叔,在宋裘琛坐进去后就在车内放怀旧歌曲,是港调,唱着:”能不能打开一扇窗,就让我出逃,走四方?”
……
后面的歌词零零散散,宋裘琛没怎么认真听,只在手机上开了请勿打扰,避免去接陆敏的电话。他少有的在他认为的范畴里叛逆了一次,但貌似感觉还不错。
“……听说你已经远走,那留我在原地?有些日子一人孤单寂寞,又有谁来懂?我失眠一整夜……”
到了地方,港调小曲还在放着,只是不是同一首了。宋裘琛下了车,司机探出半个脑袋对他招了招手,说:”好孩子,那啥,能不能给我打个五星好评啊?你要是不会打,我教你也成哈。”
宋裘琛略一点头,低声说:”打完了。”
司机急着赶下一单,没听清说了什么就把车窗摇上,把车给开走了。
宋裘琛结完了打车钱,将界面换成电话页面,赫然就多出了二十多的未接来电,全出自一个人,备注是妈。
这份爱对宋裘琛来说太沉重,他不敢回应。于是宁可把电话打给寝室老师也没回给家里人。
而接到电话的老白那是从操场一个健步就吭哧吭哧赶到保安室门口,让他们给宋裘琛开了门。
“在夏校的时候,你爸妈就因为这个饭钱的事情找过我,还非要让我教育你一顿,我寻思不然拉你班里认识的朋友或同学,合计着一起点个饭吧,你又不让。宁可自己不吃。现在呢,又是个什么情况啊?跟家里人吵架了?你说说你,哎哟,你跟家里人嘴硬干啥啊,他们都是为了你好,而且等他们走了,那家里的一切,不都是你的了吗?”
老白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路陪宋裘琛到教室门口,道:”宋裘琛,你真的是奇怪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通,你说你吧,你也不小了,都快成年了吧。咋还跟家里闹矛盾?我有个儿子哎,叫啥不重要,人家搁高一时候就会自己弄蚊帐,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还能做菜烧饭照顾别人。人跟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呢,他现在也是考上名校了,光宗耀祖了啊,我也是从教育部高阶层工作过的,你们这些人想什么,我那可不一清二楚。”
宋裘琛背着包走了一路,被太阳晒得微微出了汗,顾不上擦。
好像他们都觉得是自己的错。
难道真的是自己的错吗?
宋裘琛迷惘片刻,默不作声地掉了个头回寝室去洗澡了。他也没留意到老白那厢又接了个电话,对面的声音很熟悉,是听起来就让人觉得阳光四溢的开朗小伙。
不过开朗小伙这时的语气很急。
“老白,宋裘琛是不是去学校了?他家里人找不到他!”
老白”啊”了一声,了然地说:”嗐,我就知道他是跟家里人吵架了……”
没等他说话,电话就被挂了。
老白一脸懵逼。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学生挂了电话,但又没办法觉得不礼貌,因为萧楚可是好学生。
老白只好当什么也没发生,去操场看着他们军训去了。
“老妈,消息确凿,我东西已经收拾好了,麻烦您跟宋裘琛那边说一下吧……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着车,哦哦,还有,你跟人家宋裘琛好好相处,对他好点,听到没有?”
见萧楚已经关门下楼,张宁快几步趴窗台上对着楼下扯嗓叫道:”对宋裘琛好点啊!听到没有!”
萧楚连连应和着道:”听到了听到了,妈我一会儿就上车了啊!您不用操心了!”
说罢,萧楚就蹬蹬跑远了。
张宁看着他身影,无奈笑着摇摇头,又想到了宋裘琛和他的家人,长长叹了口气。
唉……可怜的孩子。
可恨的原生家庭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