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琴键上的盲文
深冬的阳光像块融化的黄油,斜斜切进花房。萧霁坐在修复好的钢琴前,指尖悬在琴键上方,像停在冰面的候鸟。
「手腕放松。」他敲了下我僵硬的手背,「不是握瓦刀,是抚摸苔藓。」
「您这要求比修斗拱还难。」我甩着手腕,不小心碰响了升C调,「再说,哪有人用『抚摸苔藓』教弹琴的?」
他嘴角微抽,却在摸到我掌心的老茧时,指尖轻轻蜷起:「你的手......更适合握琴槌。」
这句话像颗糖炒栗子,在寒风里发出轻微的爆响。我看着他耳后的蝴蝶胎记,想起昨夜在他手账里看到的字迹:「她的掌纹像修缮图纸上的墨线,从食指延伸到掌心,是我触过最温暖的线条。」
机械钟突然敲响三点,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萧霁手指猛地压下琴键,发出一声刺耳的杂音。我这才注意到,他无名指的旧疤在阳光下泛着淡粉色,像道凝固的月光。
「今天练《月光》第一乐章。」他翻着盲文乐谱,纸张发出沙沙的响,「跟上我的节奏。」
当他的手指落在琴键上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那些我听来平淡的音符,在他指尖却有了形状——低音区是深灰的云层,中音区是融化的雪水,高音区像碎掉的星子,轻轻落在苔藓上。
「这里......」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琴键上,「三连音要像雨点击打玻璃,轻而持续。」
我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比上次包扎伤口时高了些。他的拇指压在我手背上,指腹的茧蹭过我修缮时磨出的新痕,像在弹奏一首无声的曲子。
窗外突然飘起雪花,落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响。萧霁身体猛地绷紧,指尖在琴键上错了拍。我想起手账里「雪声是泛着蓝光的冰面」的记载,慌忙按住他颤抖的手腕:「是雪,不是暴雨。」
他呼吸急促,却在摸到我围巾上的苔藓刺绣时,渐渐平静下来。我们的手叠在琴键上,共同按下一个延长音,雪花落在我们交叠的指缝间,融化成极小的水滴。
「林晚,」他声音低得像融化的雪,「你知道为什么我总让你别碰花房的东西吗?」
我看着他睫毛上的雪花,想起那些被擦得锃亮的雕花板和磨圆的门槛:「因为它们都是你的眼睛。」
他猛地转头,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光在晃动。雪花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像撒了把碎钻。机械钟的滴答声里,我听见他喉咙里滚出一声轻笑,带着释然的苦涩:
「不,因为它们是我的牢笼。」他指尖划过琴键,发出一串破碎的音符,「直到你出现,用瓦刀敲碎了笼子的玻璃。」
雪越下越大,我看见他窗台上的苔藓风铃轻轻摇晃,每片标本都刻着我名字的盲文。钢琴凳下露出一角纸页,是他新写的手账:「第107天,她的指尖有松香和薄荷味,在琴键上画出的弧线,是我唯一想触摸的彩虹。」
「萧霁,」我鼓起勇气,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送你个修琴工具。」
他接过那枚嵌着银星的调音锤,指尖在锤头刻着的盲文上摩挲——是「霁」字。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把调音锤按在我掌心,声音轻得像片雪花:
「下次修琴时,记得带手套。」他拇指擦过我指尖的倒刺,「你的手......该弹钢琴。」
我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听着雪花撞击玻璃的声音,突然明白:有些牢笼不是用来困住身体,而是困住心。而我们,正在用各自的方式,为对方敲开一道光。
机械钟敲完十二下时,萧霁突然起身,盲杖在地上点出急促的节奏。我看见他大衣内袋露出一角蓝色布料——是我上次包扎伤口时扯破的围巾,被他缝成了琴谱袋。
雪光中,他的背影被拉得老长,却在出门前停住,声音闷得像浸了蜜的雪:
「明天......继续练琴。」
我摸着掌心的调音锤,听着他逐渐消失的盲杖声,忽然笑了。花房的苔藓在雪光中泛着绿意,像他手账里写的「嫩绿色的希望」。而我知道,在某个雪落无声的夜晚,有些东西已经在冰层下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