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宫里,袁云昭听完麻姑的回禀,气得掀翻案台。
她看着散落地上的奏折,走上前就想踩几脚,凝视地上奏折边角的“阅”字,肚腹翻涌,只想对它吐一顿。
——传闻楚国公和真女帝在儿时就不对付,若可以联合楚国公对付东方川和孙衍几,就可以成为这庆宫的真正主人。只是这楚天机不愧是楚家人,竟这般不上道!
伺候一旁的菽娇慌忙扑过去护住奏折,回头瞪去:“你怎么敢踩?不怕孙大人罚你吗?”
“贱婢,连你也敢对朕大呼小叫。来人啊……”袁云昭见殿外的宫人毫无动静,亲手上前撕打菽娇。
菽娇不能还手,只得任她抓乱头发、捶在后背。
只是这委屈着实难以下咽。
她憋着嘴,护着身下的奏折,一声不吭。
稷姜听到小宫女的禀告后赶紧入殿,心中已有准备,上前行礼:“陛下,吏部那边派人来催折子。后宫兰侍官来问,今夜陛下可会驾临兰幽殿?”
袁云昭打人的动作一顿,起身整理衣袍:“告诉吏部,宫门下钥前,朕会遣人送去。宣兰侍官进殿服侍,你们都给朕出去。”
稷姜行礼,扶起菽娇拉她出殿。
“等等,把奏折捡起来。”袁云昭冷眸相看,抱臂静等两人捡起奏折放回案上。
这种居高临下看人做事的感觉,让她无比爽快。
稷姜收拾妥当,拉菽娇退出殿外,与入殿的兰侍官错身而过。
两人立在关上殿门的廊下,菽娇噙着泪,越想越委屈。
同样都是宫侍,凭什么让这替身骑在头上耀武扬威?这宫里能做陛下身边的宫侍,哪个不是千挑万选、苦学出身,就这人光有四分长相就敢拿鸡毛当令箭,颐指气使。
她越想越气,一脚踢向殿门,被稷姜狠拽回来。
“你拦我干什么?”菽娇委屈。
稷姜知道她是做样子出口气,松开手:“东方元帅说了,只要她不染指政事,男女之事随她闹。”
“她这样滥情,陛下的名声怎么办?”菽娇说着抹把泪。
“陛下是九五至尊,又岂会独宠一人。待她回来,不过是换一批人罢了。”稷姜毫不客气道。
菽娇向殿门撇嘴:“只可惜这些侍官,真以为伺候陛下呢。”
稷姜微微一笑,拍拍她的后背安抚:“若真是陛下,孙大人可不会只让她选两位名不经传的公子。你没看到她又想打楚国公的主意了么。”
菽娇松了肩头的力,长出口气:“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稷姜,陛下她还能……”回来吗?
稷姜及时捂住她的嘴,轻轻摇头:“慎言。”
麻姑领麦芒提食盒走来,看两人守在殿外,提醒道:“我在太极宫二门就听到小宫女说你又被罚了。你们别惹她。
她那么个身份,若动真格,找个机会也能要你们的命。”
两人急忙行礼:“是,麽麽。”
麦芒嘻嘻一笑:“要我说,索性把楚国公弄进宫,有他镇着这三妖精,够他们吃一壶。
这世上除了陛下,谁又能制住楚国公?”
麻姑叹息:“我何尝不是这样想,里面那位也有心思,想要拉拢楚国公做成真事……”
可是,楚国公本就厌恶庆宫,既不买袁云昭的账,也不愿搭理她们这些女帝身边的亲近人。
稷姜也是愁眉不展:“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对楚国公好些。”
菽娇理着头发,哼了声:“如今,他不来宫里才是好事。他可是太上皇定下的皇夫,必得留着清白身给咱们的陛下。
我听孙大人感慨,楚国公时不时外出说是寻找陛下,却不知尽没尽力。”
稷姜也道:“黍离去西六府快一年多吧?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陛下。”
四人面面相觑,忍不住齐齐叹了声。
听着殿内传来荒淫的嬉笑,更是一致对天翻个白眼。
麦芒转动眼睛,朝姐妹们使个眼色,拎着食盒敲响殿门:“陛下,御膳房新做了点心,竹侍官特意提及要送给陛下品尝。”
殿内正闹得紧,两人都假装听不到殿外的动静。
麦芒在几人的眼神下,又重重敲了殿门。
袁云昭正在兴头,此时被打搅已经发怒。
她随意系上衣衫,向殿门口疾步走去,势必要给这几人好看。
兰侍官懒躺在凰椅上,好笑地看着陛下去找宫女的麻烦。
四大宫女派头不小,都听孙大人的吩咐,也被东方元帅护着,就连陛下也不敢轻易动她们。
陛下虽是陛下,却也不过是个傀儡。
殿外,正逢竹侍官带侍从旖旎而来。
竹侍官睨向殿外恭候的麻姑等人,已经明白殿里面正发生什么。
他只好奇这些人假正经的姿态,取过麦芒手里的食盒,不等里面宣召就直接推门而入。
麦芒趁机偷看两眼。
袁云昭披着半解的凰袍正走到殿门口,一张盛怒的脸对上竹侍官时忽然松弛。
“陛下,真是好享受。”竹侍官睨向后方椅子上的兰侍官,嫉妒得要冒火。
麦芒正看得津津有味,殿门却被关上,里面传出的哄人声都变模糊。
她看向凑过来的几张好奇脸,彼此目光相触,忍不住无声嘻笑了下。
*
荷卿道府深处,与月罗府交接的南蛮村里,祁药儿找了一圈才想起小仙可能去了山上的龙骨水车处。
他放下行囊,往山上寻去。
沿途是一道潺潺溪涧,在人为开凿的石槽里直淌下山,也让原本荒芜的乱石丛长出茂密青草。
这道人工石渠虽小,却灌溉滋养南蛮村四十几户人家。
走到半途,祁药儿看到小仙正扛着工具箱下山。
“小仙!”他赶紧迎上去,从她肩头接过沉重的箱子。“这都要走了,怎么还来这?”
“我放不下水车嘛。”
小仙已经完全长开,十九岁的俏丽模样宛如清晨朝露,清新有活力。周身翠蓝色的短褂裙裤,搭条做工穿的藏青围裙,看起来是个精干利落的女匠人。
她回头看向零星几棵树的山顶,上方的巨大水轮车在水流的带动下咕噜噜运转,引崖下内海的清水入水渠,滋养山下一方山林土地,转望山下石丛里的房屋、绿地,努力换来了生命气息。这让她露出如烈阳般的盎然神情。
“希望它们还能再用八年。”
祁药儿跟着她的目光看去,不免生出些无奈:“直到去年,你才把龙骨水车的车板全都换了一轮,应该可以用很久。”
“希望吧。我就是担心它们的耐用程度。”小仙收回远眺的目光,莞尔道,“想着和你就要离开这,心里担忧水车的运转,就下去检查一番。”
“你下去了?”祁药儿的神色顿时紧张,捏着她的衣袖仔细查看。
小仙知他担忧,顺着他的力量转了圈:“栈道都还完好,我没事。”
祁药儿松口气,有种劫后余生感。
“崖壁陡峭,几近三十丈,你不喊人在上面拉你,就这么下去了?”
祁药儿还记得小仙第一次下崖。
龙骨水车停转,石渠断流。村人都知道是水车出了问题,可谁也不敢真下崖去探查。
村民把此事上报府衙。
府衙回信:搭建龙骨水车的工匠都是京城派来,这信一去一回,怎么都要半年到一年,大家回村安心等着吧。以前没水车能过,现在挺半年多也能过。
村民们以前都是靠挖井吃水,可因地势地质问题,水质总有股烂木头的煤油味。
自从有了龙骨水车,流出一条干净清流,引水入户。村民已经习惯便捷的取水方式,哪能等上一年?
大家一筹莫展时,在此地定居不久的小仙站了出来,利用从前工匠搭建水车的栈道,绑上绳子背着工具就下去了。
三十几丈深的悬崖,垂直外挑的栈道小台,她就这样一点不犹豫地下去了。
祁药儿得知后追上山,一眼望下去,石丛嶙峋,巨洋无边,只觉四肢发麻、手脚都不是自己,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求神拜佛盼小仙平安上来。
万幸是小仙平安从下面回来,还找到了龙骨水车的问题所在。
自那次后,整整两年多,她都在修理水车。等朝廷的工匠过来帮忙,小仙都快完工小半了。
朝廷的工匠认为此时换全部的木板为时过早,等烂到八成左右再换更合算。
他们是差遣制,除非整个水车罢工,不然不能长时间留在一处,得按时回去复命再领差事,否则政绩考核不佳,就会被辞退。
小仙不同意,认为龙骨水车已经使用六年,至这个年限应该全部更新一遍零部件。等再坏下去,等于整座龙骨水车的基础都不能再循环使用。
她据理力争,提到这座龙骨水车的来历。
“听说这座水车是当今陛下还是太女时期的提议。若陛下知道地方府君明知可用二十年,却因贪图便利而缩短它的使用年限,朝廷对府君的政绩考核又会如何?”
村民也七嘴八舌帮着她说话。
镇上府衙还真做不起荷卿府衙的主,决定再次上报。最后,荷卿府君拍板做了决定。
他们同意让小仙私人换板,并会提供所需木材,还每月给她发放工匠月钱。
至于朝廷派来的工匠,依旧按他们的计划行事,回去报差了事。
自那日后,小仙一干就到去年年末。
一直以来,祁药儿总担心她下崖有个万一,近来医术大成,提出进京城考取太医的想法。同时,他打算考完后带小仙回一趟南旋寻找亲人。
这样不论小仙身世如何显贵,自己有了官职在身,上门求亲应也不成问题。
此时此刻,他回想起小仙下崖的次数和经历,心还是会被那悬崖吓得颤栗。
他握紧小仙的手:“你是真要吓死我才罢休么。”
“没事啦。我又不是第一次下去,换第一快板子到现在,早就熟练,也习惯了。”小仙抽出手,插在细腰上,“你就是信不过我。”
祁药儿一阵无语,只想再说她两句,硬是想不出话,也舍不得说她。
“好了。若是我不检查好,再没水怎么办?村里的孩子又要翻嘴皮子,脸红发干,难看死了。”
三年的相处让祁药儿看清小仙是个喜欢他人美丽外表的“肤浅”姑娘。
只是这姑娘可以为这里的百姓下到几十丈的崖下修建水车。
祁药儿对自己的容貌总有些不自信,不免逮着这事抱怨:“全怪朝廷的差遣制度,逼得工人那样紧。上报一次让人巡检修缮,却因地方偏远,不仅拖拉延迟,还推三阻四。”
小仙主动挽住他的臂膀,靠在他肩头:“等咱们药儿进京考上太医,可以向女帝陛下举告工部,骂他们政策严苛,不顾距离远近、地方死活,一刀切讲政绩不讲人情。”
“呵……怎么听来像是给朝廷说话呢?”祁药儿捏她鼻头,被躲开,争求道,“叫哥哥。”
“不要。药儿药儿……”小仙抬脚向山下跑去,一蹦一跳跃过几块乱石,灵巧得像是山里的野兔子。
“慢点儿,这里都是乱石。”祁药儿急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下陡坡。
如今的小仙已不像三年前刚来南蛮村那会儿。
那时,小仙对新地方充满好奇,也只会躲在药郎身后寻求庇护,一声声“药郎哥哥”喊得人心花怒放。
两人决定在南蛮村住下,小仙熟练周边环境就渐渐地放开,似乎慢慢地恢复了天性。
她敢随村里的男女上山捕获岩羊,敢独自下崖修水车横板、车斗,与之前相比,判若俩人。
或许,这个才是真正的小仙。
勇敢、机灵,狡黠又聪慧,且能自力更生,行动力比任何人都要强。
若以前祁药儿是做主一方,那现在,小仙早有自己的主见想法。
*
祁药儿到家时,小仙正被村里的几个半大的孩子围着,还有她的木工徒弟石楠、两名年龄相近、私交甚好的年轻妇人:石莲和白鹭。
她们帮小仙把打包好的东西放到马车,又依依不舍跟她告别。
小仙把家里留着的木雕玩具送给几个孩子,摸着他们的头一一告别。
她看向精干的石楠,把一整套木匠工具留给他:“以后,龙骨水车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