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林瑞川终于传来消息,说是联系上了千山响的人。约在皇城外白沙渚碰面。
楚鸢当即带着素月出了门。
今日天光不错,三月末阳光冷暖适宜,又不刺眼。白沙渚外明湖上漂着不少船只,堤岸上游人三三两两踏春行。
林瑞川提早安排了一只画舫,线人已在船中等候。
“表妹,这位便是为兄寻来的线人。”船中茶室林瑞川热情引荐道,“有什么要打听的,尽管直言相告。放心,不会走漏消息,这是他们这行吃饭的规矩。”
“多谢表兄。”
楚鸢打量着对面这同样遮住脸部的人。
她戴着白纱帷帽,对方戴着黑纱斗笠,身形高大挺拔,却莫名透着几分熟悉。不过京城里这般体格的男子不少,许是她多心了。
“我要查一个人的势力。”
“谁?”
“左相魏珣。”她声音坚定,“我要他在垠阳的屯兵情况,还有车骑将军风夷近期与钱庄的往来,以及银钱去向。”
“屯兵?”对方有些惊异。
楚鸢语气严肃:“没错,他一定私下有做此事。但这种藏兵平日没准装成百姓或者是匪寇模样。”前世魏珣起兵,便是从垠阳暗中调遣而来。六万人不可能凭空出现,必早前就有踪迹。
而养兵马所需银钱更不在少数。
在魏府这些日子她终于想明白,既然魏府的账目看不出端倪,不如从前世魏珣的心腹车骑将军风夷入手。
对面的人突然沉默,黑纱下看来的目光似乎也锐利了几分。良久,才沉声道:“这单生意,不好做。”
楚鸢以为他是在抬价,不以为意地摆手:“价钱随你开,我只要最准确的消息。”
对面又是一阵沉默,她端起茶盏正要饮,却听门外不知什么东西碰上门,发出一声轻响。
对方似乎这才纠结通,终于开口。
“可以接。但丑话说在前头,”黑纱下的声音似乎有些不情不愿,“我的人若因查左相之事丢了命,每折一个,价钱翻倍。我要银子安置他们亲人。”
楚鸢了然。这件事本就是敏感又危险的买卖,可她不能指使朝臣来做,出了漏她怕兜不住,只能托江湖人来做这种不方便的要事。
她缓和了神色:“钱不是问题。”
那人从袖中取出一张契约,推到她面前:“口说无凭,道上办事,得画手印。”
楚鸢被他这板正冷硬的做法逗笑了,挑眉道:“就算违约,你们千山响还敢去官府告我不成?” 话是这样说,但还是取出两锭金子,“这些先作定金,若是出了事,另算。”
楚鸢拿起契约,随手从唇上抹了口脂,在纸上按下指印。不过她绝不会留下字迹什么的,毕竟自己那歪歪扭扭的笔迹太容易被熟人认出。
指印她倒是不怕,毕竟这世上还没几个人敢抓着她的手比对。
契约撕开一分为二,她含笑将其中一份契约递回去,白纱下的盈盈杏眸却闪着势在必得的光。
“我这人只要结果,不计代价。我也丑话说在前面,若敢给我假消息,届时就别怪我不客气。等兄台的消息。”
那头戴黑纱斗笠侠客打扮似的线人默默拿过契约和黄金,顿了顿,“若有剩余,自当退给姑娘。”
熟悉感越发强烈,楚鸢略微掀开了些帷纱,只一眼,心头对他另一重身份有了猜量。多半就是昨日那个兽医。
方才瞥那一瞬,瞧见他伸来拿纸的手指指节残留着黄渍,分明像是昨日划下大黄作药而留下的痕迹。
这人当真可靠么?又做兽医又是千山响的线人,她认出他来,他是否也瞧出她是谁?
楚鸢总感觉怪怪的,可事已至此,只能姑且信一回。若是林瑞川敢联合外人一起骗她,她必叫他没好果子吃!
待那线人离去,林瑞川才摇着折扇翩然而入,眉眼含笑对她道:“表妹你放心,这人办事靠谱得很,你要打听的事,一定要不了多久就能有消息。”
楚鸢眼底闪过一丝深意,面上却笑得明媚:“如此便最好不过了!”
林瑞川笑道:“表妹今日难得出来,站在这白沙渚矮山上俯瞰湖光景色倒是比此处瞧着更美,不如同去登山游赏一番?”
想做的事毕竟开始有些眉目,楚鸢心情松快,便答应了。
画舫靠岸,楚鸢正要提裙迈过船舷和堤岸空隙,不料水上画舫突然晃动,高低错落她脚下一踩空,顿时身形不稳。
“公主!”素月惊呼着上前搀扶。
而林瑞川早已稳立岸上,眼疾手快地先握住了楚鸢的手腕,另一手揽住她的肩,将她牢牢拽上了岸。
楚鸢头上帷帽却滚落在地,身体失控的感觉叫她仍惊魂未定,心脏狂跳,深呼吸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来,抬眸看林瑞川感激道:“多谢。”
一道清冷女声却适时突然响起,“真是巧,没想到公主也在此处。林大人与公主倒是关系不错。”
光听这声,楚鸢心头一紧。
苏兰倾!?
她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一袭月白罗裙的苏兰倾正立在岸边柳树下。而她身侧半步之遥,站着那个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正是她的夫君。
楚鸢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林瑞川扶她站稳后才转身,见到二人也是一怔。
魏珣的目光落在他扶着楚鸢的手上,眼神陡然转冷。
林瑞川瞧见魏珣眼神,顿时感到脖子凉飕飕的,连忙松开楚鸢的手,干笑道:“倒不知左相大人和苏姑娘也在此处。”
楚鸢看着并肩而立的二人,胸口堵得慌,暗暗咬牙。昨日这人还说得好听,重修旧好,今日就与别人同游?
她正欲开口讽刺,忽见山坡小径走下来一群学子模样的少年,个个抱着画卷,看着像是来白沙渚写生的。
一群人果然走近,向苏兰倾拱手道谢:“多亏苏姑娘才能请动左相大人指点画技。”
“是啊,没想到大人卸任祭酒三年,还愿指点我们这些新生,实在感激不尽。”
苏兰倾对队首的一学子浅笑:“若非云述执意相邀,我也不敢贸然向大人开口。大人念旧,见你们如见当年学子,这才应允。”
她眼波流转,又看向魏珣,“诸位要谢,就谢云述和左相吧,兰倾实在不敢当。”
学子们闻言更加雀跃,纷纷夸赞:“苏姑娘到底是京城最有才情品行的女子,才艺双绝也就罢了,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
“没错!”
众人这时才发现不远处站着还有两个人,林瑞川含笑,楚鸢脸色沉沉。
众学子又忙对这二人行礼:“长公主殿下,林大人。”
却无多少人敢于楚鸢对视,他们都听过她泄愤杀戮十三刺客的跋扈名声,可这样凶悍的元禧公主如今却是左相之妻,有胆大的忍不住窃窃私语:“真是可惜,左相和兰倾姑娘明明郎才女貌,却偏生娶了她。”
声音不大不小,楚鸢却正好听入耳,她不想当众发作给自己恶名再添上几笔。一言不发扭头就走,不想再多看那二人一眼。
学子中也有一人紧握画卷,沉默不语,站在人群最后,也对方才说话的同窗露出不满目光。
苏兰倾目光扫过队伍末尾这学子时,眼底却闪过一丝厌烦。
魏珣并无意在此处停留,见楚鸢离开,便也跟了上去。
苏兰倾见他要走,也连忙辞别学子,转头提裙跟着。
楚鸢听见身后二人脚步声,更是心烦意乱。
她当然记得,若非是前世她厚着脸皮非要楚彧赐婚她和魏珣。
按着太皇太后频频把苏兰倾往魏珣身边推的意思,他应当是要娶这位才女以和龚家达成微妙利益结盟的。
她弄不明白朝堂那些弯弯绕绕,可也知他娶她,是既失了更与他才情容貌相配的才女,又失去了封王的机会。
等到停马车之榕树下,楚鸢等着马夫牵出马车。
魏珣冷眼扫过林瑞川,冷不丁忽问:“兰台令今日为何在此?”
林瑞川对他素来是尊敬有加,到此时也明显感到楚鸢和魏珣二人之间的暗涌。
林瑞川对其温和一笑道:“大人勿错怪,今日天朗气清,下官想到白沙渚这块水天一色,邀元禧表妹同乘画舫一游罢了。”
心头却暗自庆幸,幸好提早安排了另一支小船接应线人,让他自画舫直接跳下小船从背对山坡方向离开,应当不会被魏珣发现。
苏兰倾适时柔声插入:“既如此,今日倒是有缘分相遇,不如一同归皇城。”
楚鸢看自家马夫走上前来,冷笑打断:“不好意思,本宫还有其他事,先走一步了。”
然而话刚落,马夫走近却是一脸难色道:“公主,或许是车轮撞了路上石头,坏了一个。奴方才试过上不了路,怕是要找个木匠铺更换才行。”
楚鸢面色一僵,暗道真是碰见这二人就没好运气。
苏兰倾一听,笑意盈盈道:“公主若是不嫌弃,乘兰倾的马车同归便是。”
“公主既说了有事,怎好耽误苏姑娘行程。” 林瑞川瞧见楚鸢脸色不好,不动声色地又插在她身前,热心道:“表妹若是急用,为兄的马车借给你。我只要一匹马就可回皇城。”
魏珣见状眸色骤冷,森然目光扫过林瑞川,沉声对楚鸢道:“过来。”
楚鸢咬着唇,知晓和他同乘回皇城是最省事的办法,但瞧见一旁的苏兰倾,无论如何也不愿回应。
“不用了。我骑马回皇城便是。”楚鸢转头吩咐马夫单独调出一匹马来。
“这怎么行!”林瑞川皱眉,内疚道,“都怪为兄今日安排不周……”
他话音未落,魏珣已失去耐心,一把扣住楚鸢手腕,不容分说地将人拽上了自己的马车。
看着马车远去,林瑞川脸上神情渐敛。
看向和他同留在原地的苏兰倾,摇扇笑道:“人都已成婚,苏姑娘还是收手吧。”
“林大人这话,”苏兰倾亦淡笑如故,“兰倾听不明白。”
“苏姑娘的性情,有些地方与在下倒是相似。”林瑞川知道她揣着明白装糊涂,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鱼已入了别人的池塘,何必非要追着那一条不放?”
“大人毕竟不是兰倾,怎能认为大人说的就一定对?”苏兰倾连反驳也是温柔的,她浅浅一笑,“另外,兰倾也有话想劝大人。林大人就算有所图谋,在元禧公主身上下注,怕是易血本无归。”
林瑞川瞧她这样,也只好摇头。抬眸瞧她背后远远还有一个身影等着,便不再多嘴,只身转身帮忙安排楚鸢的赤罽车修理之事,不与苏兰倾多说了。
苏兰倾擅察言观色,自然没忽略他方才目光变化,转身顺着林瑞川看过的方向瞧去后,扬起的唇角倏然放下。
是近日最不相见的麻烦。
她根本不去见那学子,快步走向马车,却被匆匆赶来的少年拦住。
他赶来站在马车窗外,怯怯地呼唤她:“兰倾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