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昏暗的狭窄车厢内,底部铺有一层不算厚的干草,两侧拼接而成的薄木板摇摇晃晃。
农民打扮的约瑟夫跳上车,将手伸给程舒,裂纹横生的手里满是厚厚的茧。
握住约瑟夫的手,沙砾摩擦般的粗糙感让程舒有瞬间的恍神,她想起托马斯的手,皱皱巴巴的,写满岁月的沉淀。
程舒借力爬上牛车,首先闻到一股排泄物的气味,匆匆看一眼,车厢内四个人看起来是一家人,中年夫妻和孩子都围在一个半瘫痪的老人旁。
程舒在内侧坐下,拢在毛毯下的老人偏了偏头,无意对上老人的眼睛,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老人眼珠缓慢向她转动,带起遮掩角膜的胬肉,像浸泡泛白的鱼肉,漂浮在死气沉沉的水面。
左肩搭上一只温热的手,程舒抬头对上约瑟夫湖绿色的眼眸,宛如森林里平静的湖面。
车外飘下细小的雪。
……虽然绑在外面的椅子上,但一时半会应该冻不死,程舒花两秒钟想了一下莱恩的事,转头琢磨回波兰。
约瑟夫没身份证明,伪造的多少有点假,保险起见,他们最好是一直绕路走乡下,偏僻人少的地方。
但这又会牵扯出一系列问题,比如不熟悉路、没钱吃饭、容易引起怀疑。
满脑子都是麻烦事,程舒阖眸没两秒,听见震天的呼噜声,扭头发现约瑟夫已经将她当枕头用,彻底熟睡。
……能吃能睡是最大的幸福,程舒闭目养神。
雪越下越大,车厢内的人逐渐醒来。
牛车颠簸,车厢漏风,唯一的好处大概是方便方便。
……但也不能这么方便?!程舒痛苦地闭上眼,不敢多看一眼当众脱裤子拉屎的男人。
她不想看的,但在她还好奇男人突然半蹲在车厢边缘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刷地一下解开了裤腰带。
肩上的手动了动,程舒感觉约瑟夫似乎在借力起身。
?
……
!!!
程舒听到水声。
“叔,我昨天上车听你们要去托伦?老爷子这个样子也要去?”
“嗯。”
“这病看着不久,但也不好治吧,我邻居家的老爷子生的也是这个病,折磨人,刚发病夜里睡不着,折腾陪护的人也睡不了。”
“……听你口音是柏林的?怎么带个?”
“害,这不是想……挣点,你别看她……有人要值这个数……”
“这么多?!”
“哥,小点声……虽然卖是有这个数,但我过去也有风险,搞不好要坐牢,唉,我也是家里有事,唉。”
“唉,理解……你一个人带她也挺难的吧?你是要去?”
“……罗兹。”
“罗兹……一般走波兹南?”
“唉,别提了,听说那边最近查的严,上面也是……唉,哥,你一看就是标准的日耳曼长相,金发碧眼,五官端正,可以去波兰赚大钱,不像我……想搞钱只能靠自己。”
“哪的话,大兄弟你长得……多帅,一看就招小姑娘喜欢……唉,兄弟,哥也是和你投缘,才和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去不了波兰,受苦受难的时候上面能想到我们,赚钱的时候……哼。”
“怎么会?!哥你居然都不能去?!”
不知道两人穿上裤子没,程舒把头往怀里埋,忍住看约瑟夫表演的冲动,光是听声音,她都感受到一分惊诧、三分悲痛、六分打抱不平。
“……我们这是送老爷子去见他哥,也算是了却他最后一桩心愿,去托伦待不了两天,要是兄弟你愿意,跟我们去趟托伦,我再转道送你去罗兹。”
“这怎么好麻烦大哥,我,这……”
“是兄弟就不说这话!”
程舒总算听到穿裤子的声音。
一身风雪的约瑟夫坐回车厢内,程舒被冻得打了个喷嚏,下意识看了眼约瑟夫的□□,她忍不住想真的不冷吗?
约瑟夫按了按程舒的头。
天又暗下来,牛车在一座农场停下休整。
约瑟夫率先从车上跳下,边帮忙扶人下车,边四下观察。
“哥,我来抬老爷子的脚。”
“不用,不用,老爷子在车上就行,来回搬他也不舒服。”
同行的男人招呼妻子小孩跟上赶车的大爷。
……看样子都是熟人,程舒戴上帽子,等约瑟夫打手势让她下车,她的东方面孔过于显眼,在这种偏僻地方被德军发现盘查,证件真假倒是次要,牵扯出的麻烦事才是要命。
约瑟夫小幅度摇了摇头,准备下车的程舒停下动作。
“怎么了?”
同行的男人问了一句。
“她有点不舒服,不下车了。”
约瑟夫摆摆手,跟上男人勾肩搭背起来。
“你不怕跑……”
“……跑不了。”
两人的声音逐渐消失。
车厢内,程舒面对怒目圆睁的老头陷入沉思。
如果她没理解错,老头的嘴一张一合是在叫她滚。
?
*
风雪被阻隔在屋外,橘黄色的光照亮这个餐厅。
约瑟夫撑住旁边男人想要下滑的身体,同农场主打招呼来点牛奶、面包和黄油。
“再给我来杯咖啡。”
赶车的大爷睨一眼男人,从自己兜里掏出一张配给卡。
农场主接过大爷的配给卡,看向约瑟夫两个人。
“我,我……”
男人颤颤巍巍开口。
听见动静,两个坐在餐厅吃饭的党卫军望向一行人。
约瑟夫从兜中掏出一张“配给卡”,夹杂几张钞票递给农场主,又顺手摸了摸旁边男人的兜,打岔道:“哥,你配给卡是不是在嫂子那?”
“啊?对,对,我怎么忘了”,男人伸手扯自己妻子拎的包。
显然吃完的两个党卫军没有离开餐厅,目光时不时扫过一行人,偶尔交谈两句。
“哥”,约瑟夫皱着眉握紧手上的刀叉,“今天怕是……”
“什么?”男人惊恐地看向约瑟夫。
“他们一看就想要钱”,约瑟夫压低声音,“天天这里税收,那里缴费,还让不让人活了,哥,你赚点钱也不容易,我要是有我就出了,要不是……啧,我们走,他们要是敢上来要钱,我就……”
男人连忙压住约瑟夫的手,“弟,别,我们走吧,走吧。”
离牛车越走越近,两个党卫军仍跟在身后,身边男人的手几度伸进口袋又拿出,约瑟夫心里的不安逐渐扩大。
老头含糊不清地叫骂声从车厢内传出。
“车上是什么人?”
陌生的男音让程舒警觉起来,看向折腾不停的老头,她摸了摸兜里的硬纸片。
“……是我,我爸爸,他生病了,我们带他,去见他,他哥最后一面。”
一道微弱的光透进车厢。
“……长官,他年纪大了,禁不得吓。”
将硬纸片抵在老头脖子上的程舒隐约看见一只手在黑色的制服口袋里塞了些什么。
车厢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