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夏兰筝准时蹲守在“咩咩烧烤”店门口。
自行车停在几米远外,他一会儿看车,一会儿转头看店员穿烤串。杨玉晓打来电话,问他工作进行得是否顺利,要不要回家吃晚饭。
夏兰筝怪别扭的,扯谎说不回,今晚约了朋友。
“帅哥。”
肩膀被人摁住,夏兰筝踩在石墩上的脚一抖,猛地拽住衣领。
店员见他睁着圆眼,瞳孔颤了两下,忙不迭解释:“是我是我,我来提醒你一声,店里开始营业了。”
夏兰筝也没想自己反应这么大,他揉了下胸口,把人吓着了怪不好意思,抱歉地笑了下。
“谢谢,我坐外面吧。”
这一惊一乍的毛病是从上辈子带过来的,跑不得跳不得,受不了丁点儿惊吓。
记忆的起点是福利院,他很小的时候,以为自己是从大门口那块石头中蹦出来的。
隔壁床的大牛哥说他笨,石头明明生不出小孩。
“你迷路了,所以爸爸妈妈找不到你,我就是这样的……不过他们很快就会来找我了。”
夏兰筝跑去问大人,大人支支吾吾,有的说是,有的闭口不谈。
后来长大些,他终于发现自己的身体和别人不一样。
小小的夏兰筝后知后觉,他的爸妈估计是不会来了。
他去找大牛哥,想问问大牛哥的爸妈能不能把他一起接走。
大牛正躲在石头后吃淀粉肠,签子上还剩最后一口,两人干瞪眼。
“算了,”大牛妥协,“给你吃,别告诉阿姨。”
夏兰筝眨巴眨巴眼睛,嘟囔着腮帮子嚼嚼嚼。
“对了,你要跟俺说啥?”大牛问。
夏兰筝学他的语气:“没啥,俺也喜欢小香肠。”
这辈子夏兰筝健康得不得了,可受到惊吓,额角依旧冒出一丝冷汗。
店员心有余悸,拿了一壶热水给他。夏兰筝两下勾好菜单,烧烤和烤鱼都要。
店员问:“什么辣度?”
夏兰筝:“你们家很辣吗?”
店员手里的菜单迎风飘来飘去:“我们家主打麻辣口味,经常有辣味挑战的博主过来测评打卡,我建议你点微辣……”
夏兰筝一拍巴掌:“那我要特辣。”
“你确定?”
“确定。”
夏兰筝坐在蓝色防风棚下,正是饭点,空气里各种食物的气味愈发浓烈。
他上辈子的饮食清淡健康,在露营地那晚,眼底是红彤彤的辣椒面儿,嘴里却是用清水涮过的去皮鱼肉。
这事儿他记了好久。
傍晚的风伴着夕阳一块飘来,落在桌上的阳光被染成烧烤味。
夏兰筝挑了一串裹满辣椒的牛肉,刚入口舌尖泛起刺痛。
辣椒带来的痛感和酒完全不同,对他来说同样新奇。
店员忙忙碌碌,引着客人入座,路过夏兰筝身边时多看了几眼,从冰柜里拿了瓶牛奶给他。
“喝点牛奶吧,第一桌客人免费,”店员把自己说得直乐,“你辣得脸都红了,怎么还一个劲喝热水啊?”
夏兰筝在报复性吃辣,拿过牛奶没喝,用瓶身冰了下脸:“辣度还好,我这是被热的。”
店里人越来越多,他单独占一个大桌,但凡有人路过都得投来一眼。
吃完他赶紧结账,打算骑车回家。站在马路边想了想,掏出手机,打算写一条五星好评。
手机镜头对准店员的背影,正要拍摄,店员回头伸手:“17号——”
回答声从镜头后传来,清脆悦耳:“对,17号美好家园的订单。”
夏兰筝揉了下被辣得微微发肿的嘴,抬眼看去。
声音的主人是店里的年轻外卖员,个高肩宽,被汗水浸湿的布料贴上手臂和肩颈,勾勒出若隐若现的肌肉轮廓。
店员扬声:“好嘞,拿好!”
夜空深蓝,店招牌扑闪着橙光,大红色的塑料椅子上坐满客人。
嘈杂的人声中,外卖员的嗓音格外突出:“谢谢小张哥,那我走了。”
转头是一张清秀的脸,被春夏交接的空气蒸得红润,像夏日里的冰镇气泡水。
夏兰筝的手倏地放下。
店员又喊:“宋星淮!客人备注了放在门口不要敲门,记得啊!”
宋星淮系好头盔安全扣,坐上小电驴骑入车流。
夏兰筝跟了上去。
*
酒过三巡,圆桌边喝晕一片。
程览喝得少,却也嫌燥热无比,脱掉外套只剩贴身黑色短袖,把一头银发抓得乱七八糟。
身边的楚林川分明喝得蛮多,连脸都没红,慢条斯理地捻着鱼背上的小刺。
“楚总,”正对面的刘元转动圆桌,白酒在楚林川跟前停下,“上次咱在宛园聊到一半,你和陆总提前离席的事儿,我们可都没忘啊。”
楚林川夹出一根完整的鱼刺,放在干净的白色瓷碟上。尾钩垂于瓷碟边缘,在桌面上投下微弱的阴影。
另一个男人高声附和:“是,是!我看那项目蛮好的嘛,要是成了,小程也会有不少资源。小程啊,楚总跟你提过没有……”
程览当即嗤了声:“我就是一演戏的,生意上的事我不懂,楚总干嘛要跟我提?”
“怎么的,这就生分了,”对面那人口无遮拦,“你平时不一口一个林川哥吗,怎么突然叫上楚总了?”
出口的话轻飘飘的,沉默却瞬间蔓延。
话说得没错,可语气不对,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他在内涵什么——
无非是说他们关系不一般,谈正事的时候,装什么上下级?
一桌人酒醒大半,窥了眼程览,紧接着看向楚林川。
程览和楚林川有什么交情,那是他们私底下的事。
这两人背后一个是楚家,一个是程家,显然都不是能摆桌上当菜的主。
楚林川尝了口挑好刺的鱼,放下筷子,擦拭嘴唇,随后才不紧不慢地抬眼。
刘元一脸菜色,楚林川看着看着乐了声,伸手把眼镜给摘了。
“刘总,喝了酒记性还这么好?”楚林川拿下那瓶白酒,把手机放上圆桌,“实在好奇的话,您就自己问吧。”
手机搁在圆桌边缘,缓慢地从左往右移动。
屋里全是各行领头大佬,面上波澜不惊,可看清手机上的备注,表情微妙地变了又变。
手机转到刘元跟前,楚林川用手指叩住桌面。
“什么事?”陆严清的声音隔着手机显得冷峻。
楚林川往空杯子里倒了一杯酒:“刘总,打声招呼吧。”
一屋子人屏气凝神,只有程览好整以暇地撑着下巴。
楚林川在这一票人里辈分不算高,平日里看着好说话。
奈何他行事风格琢磨不透,要不是今天喝高了,这屋里谁敢对他拿乔?
“陆总,”刘元干笑两声,五大三粗一人夹起嗓子,“我们吃饭呢,提到你说你没来,怪可惜的。”
陆严清沉默数秒:“你们吃,没事的话我先挂了。”
嘟的一声。
话音刚落,屏幕黑了下去。
刘元面红耳赤,搓了两下鼻子。
楚林川拿回手机,起身自上而下地看他:“走了,你们继续。”
他扫过众人的脸,目光在程览身侧停留片刻。
那人一怔:“楚总,需要我帮您叫代驾吗?”
陆续又有人出声。
“要不我让司机送你?”
“楚总车在哪?我让人去提。”
“不用,我带了司机,”楚林川扬起眉梢,“程览,你呢?”
好戏看够了,老板要走,程览哪有留的道理。
他拎起外套往肩上一甩,银发呼啦一下往后飘:“走走走,早想回家睡觉了。”
程览跟在楚林川身后,临到门口回头,扯出个笑,若有所思地盯着白酒:“刘总,咱下次再聚。”
刘元的西装裤被攥出一道褶皱,他端起楚林川倒的那杯酒,一口气喝完,“嘶”的一声:“行,下次聚。”
程览脸上的笑容放大,走出酒店时哼着曲儿。
从小到大他最烦参加没意义的饭局,哪知就算混到影帝都逃不掉。
不过有楚林川在不一样。
林川哥往那一坐,包厢里不可能有烟味和荤段子。
酒店外头,夜风“乌拉乌拉”地吹。几百米外有条夜市,热闹不已。
程览扒拉着车门,低头问:“捎我一程?”
楚林川没说行还是不行:“你车呢?”
程览直接坐进来,报了个地址:“小李哥,我还是到月竹华庭……害,今天在棚子里跟经纪人吵了一架,我躲他呢。”
“杨鹏飞是公司脾气最好的经纪人,”楚林川拨弄车前的香包,“你怎么惹他了?”
“我没惹他,是他……”程览突然一顿,磨磨唧唧半天后大喊,“楚林川,你交女朋友了?”
楚林川被那一声吵得头疼:“瞎叫什么?”
程览伸了截手过来,晃动手里的东西:“这个,你怎么解释?”
楚林川戴上眼镜,眯着眼看去。那是根深棕色发绳,毛茸茸的。
嘴唇动了动,牙齿合拢刚发出点气音,楚林川闭上嘴不想说了。
昨晚的事历历在目,夏兰筝抬手拦住他,咬着唇钉冷不丁冒出句喜欢。
楚林川厌恶至极,想也没想便浇下那瓶凉水。
可紧接着夏兰筝表情一变,弓腰喘息起来。一眨眼的功夫,那人眼神变得清澈,像是真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从昨晚开始,自己的情绪莫名被夏兰筝牵动。
这很不寻常。
搞什么?
他们之间已经好几年没有过正常的交流了。
楚林川盯着面前的发绳,“夏兰筝”三个字在齿间流转一圈,最终没念出来。
“什么?”程览问,“没听清。”
小李回头看了眼,眼睛里燃烧的八卦之火,啪的一下灭了:“程少,这是小少爷落下的。”
程览捏着那发绳看了又看:“谁?夏兰筝?”
小李还想接着唠,楚林川打断:“小李,开车。”
程览自讨没趣,坐回去,把发绳捏来捏去。
夏兰筝,小小跟屁虫一只。幼儿园、小学,程览读哪所学校,夏兰筝就跟去哪里。
念到初中,这人性情大变,程览从此跟他玩不到一块儿去。
什么“没品味”“你行你上”,是上次程览气狠了脱口而出的话。
因为他分明记得夏兰筝小时候说过:“你以后要真成了演员,我包场去看你的电影。”
发绳在程览手中变换形状,最终被打成个死结。
夏兰筝这个骗子,不知道跟多少男人说过类似的话。
车路过夜市,又往前开了几百米。路边围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忽然就开不动道了。
“这么多人,”小李降下车窗,胳膊搭在窗框上往外瞧,“咦?好像出了事故?”
风灌进来,楚林川身上的酒气顿时遮不住了。他脱下外套,反手扔到后座。
程览趴上副驾驶座的椅背,伸手摇他的肩:“夏兰筝!”
发绳顺势落到楚林川腿上,楚林川拎起来,蹙眉问:“你的反射弧会不会太长了一点?”
“不是!”程览头两个字说得又快又急,说完慢下来,又往外看,“我好像看见夏兰筝……上救护车了。”
楚林川摩挲发绳上的死结,闻言一顿。
围观群众倏地散开,一辆救护车从中驶出。红蓝色的LED灯交替闪烁,在黑黢黢的路面上划出一道口子。
“我靠,”小李瞪大眼,双手抓紧方向盘,“好像还真是!”
救护车离得远,楚林川没看清车里的人脸。
但那头羊毛卷十分惹眼,晃悠两下低下去,突然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发绳上的结被完全解开,很轻地弹了下楚林川的虎口。
小李说:“我先给楚董打个电话……”
“别打,”楚林川按住他的手,“家里得闹翻天了。”
小李愣在那:“那怎么办?”
眼底映满渐远的蓝光,楚林川啧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