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赢看着两个人愣在门口面面相觑,又看向她们手里的袋子。
翠绿色的毛茸茸的章鱼脚露出一个小尖尖。
她当然不会蠢到以为两个人又童心未泯给自己买了一大堆的陪睡玩具。
不过显然,宋赢作为一个曾经敢于和家人闹翻独闯大城市,并且还能独自把女儿抚养长大的人,对宋怀玉决定收养一个女孩的决定接受非常良好。
她并不觉得宋怀玉作为一个未婚的女人选择跳过结婚的步骤选择直接收养一个孤儿有什么不对。
她只是问了宋怀玉同样的一句话,“你考虑好了吗?”
年长的女性目光清醒而锐利,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因为生活窘迫而畏畏缩缩的女孩,如今的宋赢已经足够强大,足够成熟。
这是宋怀玉第三次面对这个问题。
她也只是正视宋赢的眼睛,前两日下在心底的大雨早已落幕,她如今格外澄澈而坚定,“我想好了。”
宋赢于是叹了口气,“我会帮你瞒着你妈的。”
宋赢总归心疼这个孩子,那样的家庭她不是没体会过,纵使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环境的压力总会迫使何胜楠在女儿和儿子之间做出抉择,抉择的结果也显而易见。
“谢谢。”宋怀玉喉头哽了哽。
尽管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真正会对宋怀玉的决定表示强烈反对的不是何胜楠,不是一个温柔到懦弱的女人,而是宋家宝,一个完全的、中国式的刚愎自用又形同透明的父亲。
当天的晚饭是排骨汤和宋赢研发的新菜品——她并不擅长创新,但又热衷于此。
在宋怀玉夹起一筷子不知名的蔬菜塞进嘴里的时候,忽然听见宋赢问了一句,“那个小孩,叫什么?”
宋怀玉一愣,牙齿切断蔬菜的茎秆,嘴里泛起清苦的味道,她嚼了两口咽下嘴里的菜,没正面回答宋赢的问题,“我打算让她自己再起一个新名字。”
“也好。”宋赢盛出来一碗排骨汤递给宋卿,又重新拿碗宋怀玉盛汤,“你不先写几个名字给她挑挑?名字可重要得很。”
“我一会儿想想。”
但直到去办领养手续的那天,宋怀玉都没想好要给这个孩子起什么名字。
宋怀玉跟林院长约的是周六下午。
临近中午的时候,宋怀玉出发的早了一点,她去了一趟墓园。
周末是个晴天,深秋的北市难得不起风,墓园后的树林脱落了更多的叶子,有微风的时候不再稀里哗啦的响,反倒是地面上干枯脱水的叶子会随着流动的空气滚动,墓园守门的大爷正拿着一把一人高的大扫帚清理,干干脆脆的叶子被赶到角落。
上午并没有很多来送葬的人,宋怀玉和大爷打了个招呼,熟练地在登记册上写好时间姓名,轻车熟路拐到齐颂的墓碑前面。
上周送来的那一束茉莉已经发干,雪白的花瓣边缘因失水而蜷缩发黄,大爷并不会轻易挪动墓碑前的花朵,除非这些它们已经凋零腐败,大爷才会定期清理,并将它们整齐的烧掉。
这是思念,是不能被扔进垃圾堆里的东西。大爷曾这么说,哪怕花儿死了,但思念不死,烧掉了,底下的人也能收得到。
宋怀玉这次带来了一束新的花,是百合。
她不喜欢带菊花来,因为齐颂说过她不喜欢菊花。
墓碑上贴着的姑娘还是笑的,唇边一颗细小的红痣此刻是黑白色。宋怀玉蹲下,指腹擦过照片上一层浮土,又摸过碑上刻着的鲜红的字,“享年二十”,她在数字上停了片刻。
多好的年纪啊,跟花儿一样的姑娘。
齐颂,我收养了一个姑娘。
才十三,还是个小孩呢。
她也有颗痣,跟你可像了。
她叫招娣。
什么没用的父母,会给自己的女儿起这种名字,还把孩子扔到孤儿院里了。
......
齐颂,我好想你啊。
齐颂。
有水滴在百合的花瓣上,宋怀玉额头贴上冰冷的墓碑,一如当年齐颂刚刚下葬时那样。
她眨了眨眼,泪水顺着睫毛滚落,视线里微笑着的姑娘模糊又变得清晰,在泪水里轻轻晃动,又平静,仍是一块肃穆的、冰冷的大石。
宋怀玉几乎不忍看,她闭上眼睛,在无人的墓园里无声地祈祷。
请让她好好的长大吧。
齐颂,请你也保佑那个孩子,让她好好的长大。
请别,再让我看见一块全新的墓碑了。
请保佑她。
请保佑我。
唇瓣贴上冰冷的石头,染不上一丝温度。
突然有风吹来,落叶在地上翻动,百合的花瓣也跟着颤抖。
正午的阳光依旧热烈,她无声地祷告,数百次,数千次。
请保佑她,请保佑我。
墓碑上的人一动不动,仍笑着,浮土即将再次掩盖这张笑颜使其变得灰暗,更无人将得知这次默然的祈祷。
没有人听见。
更无人应答。
只有风吹过,和灰尘窸窸窣窣地落下。
与此同时,两个街道外的简陋的平房大厅,漂浮在空气中的灰尘被阳光照得透彻,落在一方廉价的植物奶油蛋糕上。
这是幸福之家的传统。每当一个孩子被领养,院长就会给所有的孩子买一个大蛋糕,尽管甜得发腻,但仍然是孩子们渴望已久的甜食。
白日里燃烧的蜡烛有些暗淡,瘦小的女孩站在蛋糕面前,穿着从那些破旧的衣服中挑出的最新的一件,睁大眼睛看着那簇火苗燃烧,然后熄灭。
她罕见地感到紧张。胃里变得皱皱巴巴,想被人攥紧了又松开。
前两日因被收养而悬浮在空中的心脏终于落了地,但她不感到踏实,反而沉重。她伸手拿了属于自己的一小块蛋糕,奶油上点缀的糖渍草莓红的刺目,她机械地塞到嘴里,甜的她想吐。
林院长说这会是她新的人生的开始。
真的如此吗。
她为莫名的不安而感到烦躁,盘子里松软的蛋糕胚逐渐被戳的稀烂,但她不在乎,她只在乎即将到来的那个女人。
她在孩子们吵闹的喧嚣里默默祈祷。
请保佑我。
保佑她什么呢,她说不清,只觉得应当寻求一份毫无保障的庇佑,无论来自传说中的上帝,还是某个陌生的人,都无所谓。
她只是祈祷,请保佑我。
请保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