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净教会,昔日肃穆恢弘的神殿业已崩散成一片残垣。不过,走投无路的平民仍然孤注一掷地祭拜、崇敬神所不在的废墟。更多时候,他们被外人称为执迷不悟的信徒。
有苦难的地方总有信仰。伊曼承接了这处空洞建筑之中的诸多杂事,每日管理维持日常的秩序,为穷苦者布施。
和从前略有不同的是,他的身体不再增添用以领受神恩的疤痕。而他纯白无瑕的心扉也终于可以保有一丝隐蔽的阴影。
午后的空歇,我们坐在橄榄树的浓荫里闲谈,到处都是茉莉花清雅的香气。苏丹靠着一旁的树干半醒半寐,时不时打一个微小的哈欠,蝴蝶扇动翅膀落在他耳垂花型的金箔上。
“他现在远比从前善良多了,有时候我也说不清楚这是好是坏……”
“看来您为此倍感烦扰。”
伊曼光泽健康的双腿端庄地交叠。日光照在他赤裸的脚踝,足骨链反射出细微的碎闪。
他的脚尖轻轻点着,正如他的眼睛时不时眨一下,回应着我:“所以,需要我为您纾解这份苦恼吗?”
我说:“我确实想征询你的意见,伊曼,你称得上全帝国最了解、接近神的人了。那么,诸神消逝后的世界还能够运用神的力量吗?”
我希望有什么方法能够集结苏丹的魂魄,同时又担心着一切神秘的法则早已失效。
伊曼安静地听完我的倾诉,美丽的头颅向一侧仄歪,打量了苏丹少许。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让他更听话些。”
“什么?”
祭司下装的高开衩裂开一道坦荡的空白,他暴露在外的大腿里侧竟然用绑带固定着一把金色的匕首。
“其实我也很擅长处理缠人的小动物。您知道的,教会从前有许多流浪猫和蜜獾需要净身。”
伊曼将刀抽出来,反握在手中,温软柔缓的语气简直不像在说一件凶残的事情。
苏丹的眼睛警觉地睁开了。
刀锋从他的喉咙、胸膛、小腹细细地扫过,停在胯间,苏丹的表情一派天真。
我汗流浃背地按住伊曼的手,“亲爱的,还是不要了,如果他还会醒来呢?”
伊曼迟迟交叉着胳膊,捻着匕首站在那里,又为我的轻言哄劝一点点坐回树下的石台。
“我当然是逗您的,怎么能对陛下做出如此无礼的事呢?”浅金色的瞳绽放出早有预谋的花形,他惬意地笑了,那张隽秀的脸上藏着不易察觉的轻蔑。
伊曼在悄悄地使坏,像悔罪者的铁钩挠过皮肤带起红痕又发痒。他直挺挺地坐着,在我为了阻拦事态而环抱着他的双臂之中,微微抬起下巴,犹如胜方一般挑衅着苏丹。
直到看见他的王像畜生一样目露凶光,动脉的青筋隐突跳动,才意犹未尽地收回张扬。
“哈沃西亚,说回你刚刚问我的,神的力量应该不会随神一并褪去。魔法并非纯净者或者其他‘神’专有的事物,就像同样具有魔力的精灵与龙就不属于神的体系。
“我的灵视依然能够看清诸多白色的气息飘逸在帝国的上空——您为什么不再试试那枚护符?”
往生护符的作用很特殊,不同于寻常的“死而复活”,那是一种“重新开始”的复位。让灵魂回归身体,让致死的损伤逆转为完好的状态。但我还是很犹豫。
毕竟没有人敢保证,破碎的灵魂能否也在肉身重置时一并回来。
所以……要打赌吗?
谱写了命运之章的恶作剧之神,你深谙伏笔的作用,不会无缘无故地为护符创造出“三枚琥珀”。除非那是留给我的契柯夫之枪。
伊曼好像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内心,眼底带着令人心惊的撩拨,慢慢地绕着我逡巡。
“让我猜猜您在顾虑什么……您害怕即便护符也无力回天,连最后一份希望都破碎,是吗?”
——“还是说,您也喜欢和他一直这样含混不清呢?”
我在伊曼似笑非笑的注视下方寸大乱,连连摇头否认,表示自己只是不忍心。
“我来动手做恶人。”他说。
我终于松口:“好吧……好像也可以试试。”
原作的结局说过,失去灵魂的苏丹已是不死之躯,无论图图哥如何驱赶他、杀死他,苏丹都会莫名其妙地回到身边。
因此我从始至终并不担心护符失效会让苏丹死亡,伊曼说的没错,我只是不愿接受苏丹永远醒不过来的局面。
涉及弄死苏丹的话题,伊曼总是报以很高的兴致。他提议用绳索勒绞,因为这样痛苦最小。
当天傍晚时分,我们回到宫廷,在箱箧的底层翻找出那枚存封的护符。
剔透的琥珀石中,针状纹理杂乱无序地结成晶体,它的铭文依旧清晰:你可以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但愿如此。
招一招手,苏丹就兴冲冲地靠过来,他很喜欢我为他佩戴的新项链,毫无防备地被伊曼从身后套上绳索,收紧。
苏丹深深地望着我,似乎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身体开始冷了,微笑着拉着我的手。
我难过地亲了亲他。而后苏丹消失了,护符没有变化地落在地上。
那么大一个人好端端的凭空消失了!
沉默,怀疑,对峙。伊曼百口莫辩。我们推敲,困惑,构思,加入了大量的主观臆断。
然后得出一个可能,在弑杀纯净者的某一个环节,苏丹和我们敬爱的大主教、聪慧的阿尔图关联在了一起。
无论多少次复活,不管由谁做出这个举动,苏丹只会刷新在图图哥身边。因为阿尔图是他的锚点啊!
果不其然,大约半个月左右,已经远行到异国他乡的阿尔图面色肃杀地骑着骆驼回国了。他一进王都,当即入宫觐见,连奈费勒都没顾得上挖苦,把一个晕头转向、衣服明显小了一圈的黑皮大奶男子扔到了我的脚边。
我靠,阿尔图彻底怒了。阿尔图指出了我们最核心的矛盾:如果不突发奇想搞出那些小巧思,怎么可能让苏丹死亡?
这确实是我的严重失误,我需要彻底承认之前的尝试全是胡来,应该重新规划具有可行性的操作方式。
阿尔图的指责字字见血,句句平稳。他正在穿行一处荒无人烟的绿洲,时间紧迫却被冒出来的裸.男破坏了。他的愤怒完全合理——他不得不从身上拆一两件衣服给苏丹敝体,不然下一座城市的守门不允许他们过去。
我很想再听听阿尔图的修行奇遇记,可是苏丹已经爬起来飞扑向我,不可抗的惯性作用力带着我直直栽倒进长椅。
苏丹呼吸急促,面上容光焕发,重逢的喜悦从他的四肢百骸溢出,还差一条尾巴才能抒发得彻底。
阿尔图说,他一路上都在提防这个不通人性的东西打扰到其他旅人,并哀怨如斯地拷问我:有什么比这种事情更惹人愤怒?
“有的,阿尔图。有的。”他这趟回来终归是要回家的,为顾全大局,我鼓起勇气和他预警:“你的厨子可能在追你的老婆。”
阿尔图真是一个可怜人,他坚强地咬住了嘴唇才没有当场发作。但次日拜访时,梅姬偷偷告诉我,他一进门就伏在妻子的膝头痛哭。
总之,苏丹被送回我身边了,而且图图哥勒令我们以后一定栓好他。帝国的朋友们难得这样齐全,济济一堂。
哈比卜进屋了,在姐夫哥敌视的目光中端着一个满满当当的瓷盆,向我展示他最新研究的菜式:“您前些日提到的馅料,是不是类似这样的东西?”
帝国没有饺子这类食物。我太想念中国菜了,就在聊天时和哈比卜提起自己“听闻过几种东方菜谱”,或许值得做出来尝尝。
哈比卜无疑是一个烹饪天才,竟然凭借只言片语的描述,真的拌出了相差无几的肉馅。
“没错,和我老家的味道非常相似了!”我惊喜不已。
在场的其他人闻言也轮流凑近闻了一下。
“嗯……的确很香呢。”
“前所未见的一种做法,添加了什么不常见的香辛料吗?”
在家中众人赞不绝口的评价之中,阿尔图也不好表现得太小气,遂捏着鼻子不情不愿地闻了一下,“东方人常用的一种豆制品精酿……”其实就是酱油。
见多识广的图哥绝非往日能比,他略一吸气就做出了判断,却又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只能算是失败品,味道有些发酸了。”
“我加入了苹果酒的软木塞。”哈比卜皮笑肉不笑道,“这是一种增添风味的方式,从结果而言,大家好像非常喜欢我的改动。怎么办呢?”
……不知道为什么,二人貌似奇怪地竞赛起来了。
有人审时度势,及时接走了哈比卜手中那盆让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以免他们争吵时,饺子馅被其中一方暴殄天物地扣在对手头上。
其余人相继鱼贯而出离开了阿尔图家的会客厅,将清空的战场留给二位壮汉较量。
在女主人的指挥下,餐厅的橡木桌被清理一空,依次摆好面粉、清水以及用来挖馅的勺子。
嗯,既然事已至此,先包饺子吧。
倒水,和面,发酵。包饺子的精髓就是一群不够熟练的人热火朝天地围在一起,并都坚持认为自己最忙,发出“有没有人来帮忙干活”的叫声。
奈布哈尼负责揉面团,他的手非常灵巧,有目共睹。等到第一批饺子皮原胚差不多完工,我注意到整齐排列的白色小圆球队伍中缺了一个。
过了一会儿时候,他神秘兮兮地将我喊到旁边,掌心张开向我展示他用剑和面粉雕的白色玫瑰小花。
后来阴差阳错的,梅姬也把那朵小花放进锅里煮了,不知道被谁稀里糊涂吃掉,还抱怨这一只饺子没馅。
苏丹没有帮忙,苏丹完全不懂。他快乐地抱着贝姬夫人,缩在本来是给大白猫准备的摇椅中。所有人都默许了苏丹偷懒的特权,他最好是偷懒,因为他的勤快总是添乱。
实际上对局面帮助最大的是奈费勒和盖斯。奈费勒又默默承受了everything。到场的客人里还有一位不算面熟的臣子,他太过清秀,以至于初见之际我还以为是个小姑娘。
晚餐都下锅之后,阿尔图和哈比卜那边也谈完了。他们都开了瓢,挂了彩,但阿尔图显然更胜一筹,他用令直男胆寒的方式咬了哈比卜的嘴巴。
整个进餐期间,哈比卜顶着嘴角的伤口没再多说一句话,桌面上只剩下刀叉乒铃乓啷的碰撞。
我一度以为有哈比卜的存在,自己的思乡之情算是好起来了。刚这么想这,就猝不及防在下一回聚餐从饺子皮里吃到了草莓馅。
哈比卜宣称:“这是我结合了帝国口味偏好的改良款。”并建议大家蘸着山羊酸乳吃,比那种黑黢黢的酱油更有食欲。
哪里改良了?
“邪教,你这是邪教!”我无法接受,我哀恨大嚎。除了苏丹没有一个人响应我,然而就连苏丹把我剩的草莓饺子全吃了。
万恶的帝国风味!我和你们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