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甲紧实地裹覆住年轻人健壮舒展的身体,达玛拉像一段油脂丰美的鱼脍盖上光亮的新鳞。
这些年我不止一次帮他系紧铠甲的最后一根绳索,目送他走出宫门笔直的中道。
一开始,我还在隐隐忧虑少时的达玛拉会被踏死在马蹄之下。
但随着他年岁渐长,攻城时“先登”的荣誉像河滩淤积的砂石一样大把泛滥,这种临行前的送别就成了一个惯例的重复。
只不过,这一次达玛拉身上的气压格外沉肃,他从昨日离开神殿之后就不太对劲,回来的路上几度欲言又止。
“哈沃西亚,我离开王都的日子不要再去神殿。也不要再见那个主祭司了。”
达玛拉猝不及防地说道。他语气像开玩笑,措辞却又森然坚决,比起请求近似于隐形的命令。
我几乎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我的态度似乎激发了他的不满,达玛拉的脸渐渐沉下来,意味深长的目光深深没入我肩头包扎整齐的绷带之下:“所有男人都能猜得出来他想和你做什么事的,对吧……你难不成果真以为世上有孤高不染、冰清玉洁的人吗?”
这小淫棍总爱想一些脏东西。
于是我假笑着捧起他的脸颊,另一只手攥拳,卡在不构成殴打的力度界限连敲了几下他的脑壳。
“噢宝宝……伊曼不是那样的人。我们的相处可是很正常的,你太多心了。”
由于达玛拉体力越来越强大,我怕他记仇在篡位之后搞清算,自从他长大就一直假装亲昵地偷偷打他,几乎不再使用那把暴戾又耻辱的黄金剑。
“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达玛拉掸开我的手,眼底依然充满狐疑,却笑眯眯地用最森然的语气念着。
“该死的……奈布哈尼也就算了,为什么连那个受虐成瘾的傻瓜也不得安生?”
我发现一些言外之意:“哦等等,所以是说我可以和奈布哈尼……”
“当然也不行!”达玛拉近乎失控地叫了一声,看到离我们数十步之遥的女奴与侍卫,还是强忍下音量。
聪明的王子逐渐敛去不满,那双像玫瑰瓣一样鲜润的嘴唇又绽出些许玩味嘲弄,眼瞳锁在我身上纠葛。
“哈沃西亚……你是苏丹的妃子,你想找死吗?”
说罢他气势汹汹地走了,但脚步节奏有些紊乱,在不长的路上一步三回头地看我,并且每次都送来表示训诫的眼神。
但达玛拉还是多虑了,他不在的日子我并没有和任何人偷情。
战争的影响还是波及到了王都,最近城里的气氛逐渐变得压抑。流民愈来愈多,经常能够见到衣衫褴褛的老人拖着干瘦像鬼怪一样的孩形骨肉,一时间市民们人心惶惶。
据维齐尔上报苏丹的描述:“乞丐们纵横肆虐,亟需处理。”
神殿的容纳量不够博爱地接待每一位客人,尽管善良、宽和的伊曼已尽可能地俯低身躯为众生敞开胸怀,但神遗漏的子民仍然只能沿街乞讨。
敲空碗的声音在贵族们的音乐庭院外频频响起,惹得许多老爷睡眠不佳,必须勒令奴隶在宅院中架起投石车朝外驱赶。
城门也不得不限时开启,只接待有通牒的自由民。
我的心理素质很差,此情此景之下,难免一慌乱就做出些错误的决定。
于是乎,在某天看到一个女人蹲在地上用衣摆沾雨水挤着喝的时候,我把苦心积累多年的钱都捐给灾民会了!
这桩惨剧发生得太突然。因为这个只能用现金时代不会有一堆网页弹窗问你“确认”或者“支付密码”,我又容易冲动,在出宫回娘家的路上恰好路过募捐箱,一掏兜发现竟然把小金库口袋给带了出来,再一抬手就不知怎的把它放在了桌面上……
我头晕脑胀地走出那个为灾民临时搭建的遮凉棚,才意识到逃跑的金库已经干涸。就像本来打算去村头吃席看看热闹的人,一不小心给自己也办了火化套餐那样悲伤。
为了东山再起,我只能懊悔万分地继续压榨卧德丽的创作,并一次又一次出宫洽谈书费。
就在这个焦头烂额的节骨眼上,出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被绑架了。
从酒庄大门出来的时候被一个力壮如牛的暴民神兵天降,大喊着“为了梦想”那样就把我打昏劫走了……为什么劫匪能像逛超市一样在苏丹的王土里走街串巷呢?为什么呢?
我猜今天之后,这一批看护我的皇宫侍卫们八成要洗干净屁股等着被发卖了。
当然我也是泥菩萨过河,没什么余力去同情这些不幸的打工人。
接下来的几天,那个从上到下披着兜帽罩袍的绑匪和她的同伙们鬼鬼祟祟地带我驱车行驶了很久,我的屁股在坚硬的车厢木板上被震得发麻。
车轮叫声尖锐地停住,劫匪们跳下马车,带起一阵尘土飞扬。
劫匪的头目拉着我下来,朝着一个方向大喊了句“财神来了——”
她的嗓门大到震天响,我半边耳朵的鼓膜都来回颤动。
从四面八方涌上来的大量同伙把我关进一间四面都是墙的屋子,我的意思是,这地方家徒四壁,穷得只有一个破草席。
我的双手被麻绳反绑在身后,因此只能用脚踢了踢那团蓬乱的茅草表示嫌恶。
谁知劫匪头目见状,登时分外紧张地飞扑上来一把按住了散乱茅草垛,并扭头大声质问我为什么要踢她的床……
“……”
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连草席也不能睡,我这个娇生惯养的躯壳今晚要直接躺在地上。
晚上我喝到了今天的第一口稀粥,很惬意地思考着,自己接下来的路会有什么遭遇。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打乱了很多我原来的构想,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感到一阵轻松……至少不用数着那几个金币发愁了,我现在很快就可能Game over,再思虑那些东西实在多余。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那个劫匪头目竟然推门走了进来。她摘下了蒙面的黑纱,顺势盘腿坐在了我旁边。
这是个身形矫健的女人,双臂十分修长,脸上挂着笑容,笑起来时嘴巴有点歪,但看起来非常快乐。
我心中警铃大作,心想完了,她露脸了。是不是意味着我活不久了。一般看到劫匪面目的人质都是快被撕票的。
但是劫匪头目显然不够专业,她不仅主动摘掉面具,还告诉我,她叫赛娜。
“不,不要。”我痛苦地闭上眼,多么希望连耳朵也能一起合上,人类进化得还是不够完全,“你叫什么我不想听。”这是很可能导致我被撕票的机密。
赛娜轻轻给了我一耳光子,直拍得我的眼睛睁开,又说:“你不能这么软弱怕事呀,你得配合我们!让你家人交赎金。”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当然知道,”赛娜轻快地说,“你是苏丹的妃子——我们抢劫,抢得就是苏丹。”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以为又遇到一个《苏游》特有的疯子:“你敢赚苏丹的钱?我绝不是威胁唱衰,但劝你再好好想想怎么交接吧。要是你们敢派任何人出面收钱,苏丹的圆盾军队会顺着蛛丝马迹像鬼一样缠上来的,这间土夯的窝点怕是用不了多少人就能踏平……”
这一回赛娜却不急着回答我。她努着嘴听我絮絮地分析着“抢劫国家最高统治者”是一个多么没有前途的工作,全程都一副“早知道你会废话”的模样,到后来甚至玩起了头发。
她有一头和我一样的略微发卷的浅金色长发。
说得口干舌燥,赛娜才打断了我:“放心,苏丹找不到我们的,因为我们根本不会去领那笔赎金。”接着她目露兴奋的光芒,好像说到了颇为得意的地方,双手也不自觉地挥舞起来,“我们是义匪,懂吗?”
我想了好一个弯:“没有这个说法。”
“那就当是我创建的!总之——”赛娜激动地把住了我的双臂,“我们要为了全天下缺钱的穷鬼们抢钱,而苏丹是个肥羊……哼哼,假如用你作为‘人质’,要求他给全王都的流民捐钱——这对于苏丹而言自然不算大数目,对于绑架来说也是一笔合理的金额。他没道理不同意。”
她的举手投足之间不仅散发着一种质朴的天真,更有一股刚烈的英气。
是清醒的疯狂者,是慈善的歹徒,在她的身边空气莫名其妙就燃起来了!
好!打劫苏丹,很有志向。
嗯……虽然说好像有哪里不对头……我心底缓缓升起一股模糊的不安感,但仅一刹便被赛娜光明万丈的眼神光给驱散了,再去思索就捉摸不住那份阴影下的雾气。
我们吃完了清淡的晚餐,赛娜心情高涨,又欢快地就着门洞照进来的月光拉着我说笑。她显然不想透露关于自己的太多事,我非常理解。但赛娜对王都的事也很好奇,这足以让我们聊上很久。
她问我有没有去过宫廷舞会,我说去过。“那浴场呢?”“当然,人总要洗澡的。”
“宫殿是不是用大理石做的?”“是。”
赛娜闻言一拍大腿,高声叫了起来:“回去以后请你在家里找一找,我有个死掉的朋友,当年就是负责开采大理石的!他好像在某块砖上刻了自己的记号呢!”
赛娜伸出手指肚沾着陶罐里的水在墙上画了些画。
我忽而觉得很悲伤,等了一会儿才说,我尽量试试。
赛娜想了一会儿,又问我苏丹长得怎么样。我随口说有点长但总体比较顺滑,她眨着迷茫的眼睛看我,我又赶紧说:“是头发很长。脸颊的皮肤非常光滑,嗯,没有胡茬的时候。而且苏丹有一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
她稍微想象出来一些,渐渐地困了,重新将我的双手反绑,趴回草席上睡觉。
我侧着身想,当人质也很不错。这个地方挺宽敞的,两个黑脸大汉彻夜在门外守着,安全性不必多谈。还有很多可爱的小动物……“没准儿我能和本地老鼠交个朋友。”
白昼来了,天空干净蔚蓝,几只昏黄的雀鸟在窗外飞翔。这天赛娜起床后,就东屋跑西屋窜,找遍了全家终于翻出一件没什么破洞的平民女性布衣,扔在我面前,“你换上吧,这里的治安并不太平,打扮得太富贵容易被刁民抢。”
“……我已经被抢了。而且你应该知道你要帮助的那些‘穷鬼’和‘刁民’其实是同一批人吧。”我拿起衣服,突然想到,“我换衣服干嘛?你要带我出去。”
“赶快穿就是了。”
赛娜翻了个白眼,又问,“你会不会骑马?”
我肯定会一点的,但揣摩她话里的意思,似乎说不会有更多的说法……难道劫匪还要管人质培训?话到嘴边改口,“不会。”
直觉告诉我这可以搜集更多对当前有用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