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德丽接到消息赶来见我时面如死灰,像是已经做好了送命的准备。直到她将额头抵在冷硬的地面绝望地恳求恕罪时,却听见我说:“你想不想把写过的书印发出版?嗯,就是,放进书店的货架上。”
她再也遏制不住惊愕,直起身怔怔地看着我,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结结巴巴地说:“把我的故事变成书,您、您说真的吗?”
经过我的深思熟虑,卖书的确可算作一个不错的出路。当今的书籍价格昂贵,属于中上层阶级才能消费得起的奢侈品,利润又及其丰厚。有我这样携带着印刷术知识的现代头脑进入市场,足以对整个行业造成不小的震撼。
不过市面上已有的书我不打算刻印。一来许多古籍晦涩难懂,阅读需求量小,就算做出来也只能买给如奈费勒般悬梁刺股的考公之辈——像图图哥这样智慧属性高达足足一点,每天两眼一睁就只剩流口水的人是绝对读不懂的。而雕版印刷赚的就是一个销量的钱,没人买还刻来干嘛。
再者,很多流传的书都是贵族学者的笔筏手记,批量产出可能还会涉及到原创者的问题,万一和其他贵族树敌就对我不好了。
思前想去,卧德丽的原创通俗小说就非常符合我的要求。
“这……可是、这……只有自由民才有资格做那种事情。”卧德丽动摇了,嘴唇激动地颤抖着,似乎在认真想象我的提议。
“这很好办。我从家中的酒庄找一个平民,你可以顶替她的名义发表。”
我看准时机煽风点火:“这算得上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出路了。当然,如果你不想发表,就把它们销毁也可以,我从此不会再提……”
“我愿意。”卧德丽听后立刻抢答,“谢谢您,我愿意。”
我内心窃喜,却又故作为难地说:“但是书籍的稿费分成可能要考虑一下,委托他人代理打点也很繁琐。”
我的原计划是让卧德丽当枪手可劲写,自己则发挥资本家的剥削属性,从中抽成捞一大笔。可意外的是卧德丽竟然直接说:“那种东西不重要,您把它拿走就好。”
这下搞得我良心作祟:“你确定吗?其实……”
“不用了。”卧德丽坚定地摇了摇头,“如果我写的玩意儿能够问世,哪怕把它们免费送人都行。我是从小长在宫廷的女奴,这辈子不可能离开这里了,赚再多钱财都没意义。我已经接受这种现实,如果能依靠故事留下存在于世的痕迹,那简直是种幸运……绚烂无端的思想能长出翅膀飞出宫墙,它可以去我到不了的地方。”
我为卧德丽坐井拥天的浪漫主义而感动。当然,感动过后我还是不当人地要求她至少每年写一本书,不低于二十页,且必须将主角替换成其他身份,不能用苏丹的名号更不能出现真实的地名与人物。
随后我费了一番周折联系到城里的书店,《我与不是苏丹的王》和《政敌总喜欢我怎么办?》两本金色品级青铜价格的银色读物就正式出版了。
至于从中赚取的经费,自然是流进我的私人口袋。我特意回家拜访过哈沃西亚的亲妈,委托她负责收取这笔钱财并定期送进宫。
将近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积累颇丰,周旋在书商、宫廷之间,像演奏交响乐一般维持着忙碌而和谐的平衡。
我和达玛拉也不再像以前一样针锋相对。只是有一道彼此心知肚明又不道破的隔阂无形中发挥着作用,让我在表面毫无违和的说笑之余隐隐有些发憷:达玛拉似乎发觉了我是穿越者的端倪。
可是,在产生了那么精准的猜想之后,他居然又不声不响就将这件事略过了?还是说,它其实一直存续着,依然在暗处以别的形式影响着我们。
渐渐地,达玛拉从前心爱的玩具不总是拿在手边了。他开始频繁地带着弓箭和短刀出门。我知道他是溜出宫打猎,和奈布哈尼结伴同游。他们撵着野鹿的屁股追上几里地,偶尔满载而归,兴奋得忘乎所以,但更多时候,达玛拉只顶着蓬乱的头发和满头的草叶渣渣回来。
有时会他还会主动和我聊及朝中以及民间的见闻,并问起我对于这些事件的看法。
有那么几次,我居然从他神采奕奕的眼睛里看出来一点儿理想的斑斓,凭此异想天开地认为这个孩子也不是无可救药的……
假若我有机会在逃跑之前稍微改变点儿什么,至少不要放任达玛拉的性格发展成原作那么残暴无度的地步。王国的命运就有救了。
为此我甚至忍痛出重金请来一位老师,在教习所之外的场合督促达玛拉的品行。后来,现任苏丹划出一片土地交由达玛拉治理,达玛拉留在王都的时间变少了。
总之,那时候大家都在向着将达玛拉培养成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良好青年而努力着。(我想主要是德,达玛拉非常缺德。)
请老师的决定做得很值,可以算是花一分钱产生了多份效果。
首先,这位老师名叫盖斯……就是那位大名鼎鼎、怼天怼地的盖斯大人。无需多言便可见得,很多时候达玛拉干了坏事,盖斯都能立刻替我训斥他,并且句句骂在点上。但愿达玛拉不会因此记仇并在未来的某一刻以左脚先踏入朝廷为由又把盖斯送入监狱。
盖斯还在写给我的汇报信件中提到了许多事情。一次我眼冒金星地得知,达玛拉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和一名贵族的妹妹谈情说爱,到头来又把姑娘给甩了。因为他发现姑娘的哥哥打猎技巧实在太差劲,认为此家人不可深交。
后来城里有很多姑娘都督促自己的哥哥好好精进武艺,不知道有没有这次事件的缘故。
几个月以后,达玛拉治下的土地被管理得风调雨顺。可以说和一个开明的管理者的所作所为没有什么区别。
达玛拉戴着藩王的金头冠回来见我。现在他的个子已经与我平齐,谈话间他顺势将金头冠戴在我的头顶,只是为了好玩。
“我的治地离海岸很近,月中时能直接在观星台看到潮汐涨落……”他喜悦地与我分享着治地的经历与平民对他的爱戴之情,又问,“哈沃西亚,你见过涨潮时候的月空吗?”
我告诉他,我从未离开过都城。
达玛拉听后若有所思。我则不自禁地担忧,他有时看起来真像个无罪的孩子,原作里的苏丹是不是也在年少时如此踌躇满志、到了登基之后却又堕落得一发不可收拾呢?
历代苏丹传承着一枚富有黑暗力量的戒指,黑暗侵染物主人的理智引导他们走向混乱堕落的深渊。也许没有魔戒的影响一切会截然不同……如果这样,我只需要在关键节点阻止他拿到戒指就好了。
夏去秋来,庭外阔叶树的枝干从窗边一直冒到了房顶上面,达玛拉的个子也愈益增长。他留在治地的时日渐长,几乎每次见面都好像换了一副模样。
帝国的春日节假伊始,结束了伴君上朝的日程,我心血来潮跟着侍从与女奴们一起去宫廷正门迎接达玛拉狩猎归来的队伍。他那天刚好从治地回到王都,并且去了王场围猎。
我想等他回来一起拜见苏丹,结果却险些未能从来来往往的人海中找到他。
不过我可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奈布哈尼,因为他实在太惹人注目了。
现在奈布哈尼应该有十八九岁,长大后的他不再像少时那么甜美,气质多了些粗粝的味道,显得更加风流不羁。一头长发光泽柔顺地披散在肩,仿佛用火焰裁制的霓裳一般耀眼。
奈布哈尼和几名同龄人勾肩搭背地漫步过繁花似锦的大门,他们举止闲闲,行走时腰间的佩剑泛着流动的寒意。
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此时正眉眼带笑地提起揶揄彼此的话题:“哲巴尔就要任选近卫军了,论起仕途,你们谁能比他顺利?”
“奈布哈尼,你迟早也会的。”
“哈,我倒是希望呢。”奈布哈尼闻言弯了弯眼睛,“可惜目前没有着落,一点风声也没听到,我想,除非我能在这次的狩猎场上一剑斩获白狮子吧……”
“那有什么难的?达玛拉殿下就能做到。”
“哈哈哈哈,所以说,殿下是近卫军的首选咯?”
我耳中捕捉到达玛拉的名字,立即分外专注地在他们之中搜寻,却似乎没看见特别像他的人。
然后我意识到,完了,达玛拉的立绘又更新了。一会儿很可能要上演母子相见不相识的尴尬事件,整个苏丹的朝廷都能得到一条绝妙的新笑话。虽然很离谱,但发生在我们身上也不无可能。
奈布哈尼一转眼发觉了我,于是从朋友的臂膀中抽出手,直直朝我走来。
“哈沃西亚妃!”他行了个标准的会面礼,我越过他的肩扫过后面成片的人影,依然没有从中发现达玛拉的踪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
“是啊。”几年过去,再见奈布哈尼,我已经对他从俯视变成仰视了。这让我唏嘘不已,又和他寒暄了几句:“奈布哈尼,你长成仪表堂堂的大人了……”
其实我很想问他看没看到达玛拉,又担心其达玛拉其实就在那群人之列,没被我认出来罢了。所以只能一面与他致意拖延时间,一面满头大汗地思考:到底哪个是达玛拉呢?嗯……
十几张青少年的脸上带着差不多的半覆面头盔,使认亲难度急剧增加。
这时候的达玛拉还没有穿乳链,放眼望去,无数个光溜溜的胸膛好像都长得差不多。我也有点记不清他有没有纹身、纹身又长成什么样子了。毕竟没有哪个养母有心情天天盯着孩子的奶花看的,看见了也不会记在心上啊。
奈布哈尼闻言笑了起来,又装作痛心疾首地捧着心口说:“哦,太让我伤心了。您似乎和我生疏了许多。”
“怎么会呢?”
他立即精神抖擞地引述了一个例子作为论证:“从前您一直将‘甜心’挂在嘴边喊我的,自哪一天起却不这么提了。”
论起来,他的言行足以称得上轻率,可是这一切放在奈布哈尼身上就恰到好处。无论是他的同伴或者我的随行,都不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仿佛与女人说笑而不失礼貌一种是奈布哈尼独有的特权。
眼看奈布哈尼的眉头不展,我赶紧一连串叫了他几声甜心,直到他眉开眼笑,其他贵族子弟也逐一上前致意。我放心了,原来这里没有达玛拉。
我顺势问奈布哈尼:“达玛拉在哪儿?”
而后一串达玛拉治地特产的珐琅彩项链从天而降,挂在我的脖颈上,有个声音在耳畔说:“母妃是来接我的吗?”
他现在倒是嘴巴很甜,一直心不服口也服地喊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