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岚实习期到了，她的考核结果是优秀，不出意外地留下来了。她去人力资源部签了正式入职合同，程主任看见顾岚，微笑着恭喜她，她拿着合同走出办公楼。这天起，她正式成为一名京城体制内的无编制员工。

一个周末，郑甜约顾岚出去逛街。6月的京城，已有初夏的模样，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大地，微风拂过树枝留下恬淡气息，乘坐着去往市区的公交车上，两个人叽叽喳喳的。

“咱们去吃那家茶餐厅吧，我好久没吃了，赵楠今天本来说要和我们一起去的，但她有个考试，去不了。”

郑甜比顾岚小几个月，她爸妈将近30岁才生下她，老来得女的夫妇，对唯一的女儿很是娇惯，她的性格和她的名字一样，加上生了个娃娃脸，平日里在单位这个哥哥那个姐姐的，小嘴儿可甜了，听着人心里开心得不得了，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带着她玩。

其实顾岚心里很记得郑甜的好，顾岚和同事玩得比较好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郑甜。顾岚和她性格不一样，顾岚更内敛，总给人一种淡淡的距离感。

郑甜是个甜妹子，偏偏很喜欢顾岚，她经常叫顾岚好姐姐，做什么事都拽着顾岚，顾岚开始是不习惯的，她不喜欢和人走得太近，她觉得和人交往维持表面的关系就好了，太亲近了会让她不自在，所以大学四年，看起来她身边总有很多人，但顾岚真正交心的也只有宋素素一个比较好的朋友。

工作以后，郑甜的甜一定程度上稀释了顾岚的淡，顾岚偏又抗拒不了太有生命力的事物，她也需要有人偶尔把她从冷淡里拖出来。

“好啊，上次还是赵楠带咱们去的。”

“对啊，要不是楠姐姐，我都不知道有这么好吃的茶餐厅。话说回来，楠姐姐是有编制的，铁饭碗呢，还这么用功，毕业了还要考证。”

顾岚一笑：“是啊，咱们白天上班，中午排练，她都要找时间复习，我真的很佩服她。”

郑甜点点头，然后话题一转“对了，好姐姐，你知道羽毛球队谁被选中参加部委比赛了吗？”

顾岚戏谑一笑，盯着郑甜：“还能有谁，你家高老师呗。”

郑甜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嘟着嘴，用肩膀撞了下顾岚：“哎呀，好姐姐，那倒确实是，他就是打得好嘛。不过，听说还有周一乐，她也被选上了，他们一起打混双。”

郑甜一下子来劲了：“他们俩可是代表咱们部委啊，那要是赢了，在部委都出名了。”

“哈哈，那你岂不是得更小心了，这一出名，被其他姑娘盯上，你的竞争对手可就多了。”顾岚看着郑甜，调侃她。

郑甜扬头：“我不怕！”

顾岚咯咯笑。

“不过话说回来，周一乐的球打得真的挺好的，你看那次比赛以后，院领导还在会上表扬她呢。”郑甜继续说。

顾岚想起了周一乐在球场上的表现，脱口而出：“是啊，毕竟也是专业的，周老师有几次教我打球，我自认为是我有天赋，能和她打回合，后来才知道人家是喂我球。”

说完补充了一句：“咱们下次可以叫她一起出来玩。”

郑甜有点疑惑。她们几个分属不同的部门，周一乐和高老师在培训部，虽然大家有时候下班后会一起玩，但也仅限于大部队一起。比赛那阵儿稍微熟一点，但也就一起打过那么一次球，总之就是比普通同事稍近一步的关系，而且顾岚一个平时都是自己喊着出来才能叫得动的人，竟然要主动喊同事出来玩，着实奇怪。

“哦，是吗？你俩关系这么好啦？”郑甜歪着头看着顾岚。

顾岚有点意识到自己提到周一乐的话有点多了，连忙打了个哈哈：“啊，没有啦，我们俩隔壁宿舍嘛，偶尔遇到，聊了几句。”

顾岚是在庆功结束第二天，知道夜里是周一乐给她擦脸的。她那时真是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第二天起来脑袋涨涨的，但自己整整齐齐躺在被子里，脸上的妆容也没有了，还很疑惑呢，后来在洗漱间遇到周一乐提起，才回忆起自己形象全无的样子，因而对周一乐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当然，周一乐没有告诉她的是，那晚她躺在床上红红的让人想亲一口的嘴唇，

郑甜听完，“哦”了一声 ，没有追问下去，又手舞足蹈地开始聊一会儿点什么餐了。

俩人吃完饭，正在商场里逛着，顾妈妈来了个电话。顾妈妈平时很少给顾岚打电话，自从来了京城，她们母女俩保持着默契，小事不沟通，大事不商量，顾岚很奇怪她妈怎么来电话了，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顾妈妈听到女儿接了，先寒暄了一下，知道女儿在逛街，就赶紧长话短说。

“岚岚，你堂哥要结婚了，下个月办婚礼。你要回来吗？”

“堂哥要结婚了，和谁啊？”顾岚有些疑惑。

“是你堂哥的同事，谈了有一阵儿了，你二伯母觉得俩人都不小了，也该成家了。”

结婚的是她堂哥，她来京城上大学，就是她堂哥和她一起的。

她堂哥比他大三岁，也是从他们小镇一路考到了京城的一所211。小时候顾岚和堂哥在同一所小学上课，那会儿顾妈妈忙着打牌，就会拜托她堂哥接顾岚一起上下。顾岚记着，小时候，堂哥骑着自行车载着她，顾岚胯坐在后座上，两手捏着堂哥的衣角，两条小腿晃晃悠悠的，一路哼着歌。她小时候喜欢看《还珠格格》，喜欢小燕子，喜欢五阿哥，她觉得她的堂哥长得特别像苏有朋，因此更加迷恋她堂哥。

她堂哥考去了京城，有时候还经常去她学校带她吃饭，给她买好吃的。后来堂哥毕业了，没有留在京城，选择了回老家。堂哥的爸妈不想儿子待在外地，他们家做生意的，在当地做得风生水起，儿子不继承家业，也要在他们身边，京城太远了，离那么远他们不放心，大学本就是遂了他的愿，毕业了就得回来。

顾岚不知道堂哥有没有闹过，在她印象里，堂哥一直很沉默很稳重，从来没有大声和她说过话，红过脸。他是他们家族第一个考上大学的，还是京城的大学，堂哥是他们家族的骄傲，从小就是。顾妈妈也经常拿堂哥和顾岚做比较，说堂哥如何如何好，她有堂哥的一点点优秀就好了如何如何。顾岚也不恼，堂哥的优秀她是看在眼里的，她觉得她堂哥就是最厉害的，就是有才华的，只有留在大城市才能展现他的才华。但他毕业后，回了老家，进了小城市一个国企里。顾岚想不明白，她有时候想，堂哥到底有没有不甘心？他那么优秀却选择了回老家。而她，一个二本的学渣，却妄想在京城留下来？

顾岚听着，说：“哦。”

“你要能回来就回来，毕竟，你哥也挺疼你的。”顾妈妈继续说。

“好。”

顾妈妈在那边沉默，

顾岚想，估计是没有话了，就说：“没什么事，那我就挂了。”

顾妈妈一着急，赶紧说：“等等，岚岚。”

“嗯？”

“你哥在京城上大学，如今回了老家，准备结婚，咱们老家挺好的，你也多回来看看。你一个女生，一个人在京城，我和你爸也很担心你。如今你虽然找到工作了，但毕竟——也是一个没有编制的，说不定哪天就不要你了。女孩子，青春很短的，你要考虑回老家，我们就给你找找工作，你要不想回咱们镇上，和你哥一样，去省城，一家人在一起，好有个照应。”

顾妈妈一番推心置腹让顾岚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她已经习惯了和家里人保持距离，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消化不和家里人分享，她独立地给自己建造了一层一层外墙，在城墙里，她怡然自得。她的妈妈，那个在她高考前夕给了她一巴掌的女人，在电话里说，一家人要在一起。她觉得好笑也觉得可悲，在她的成长岁月里，这个女人，从没有问过她心里的想法，顾岚的精神世界没有过这个女人的参与，她自己一步步地，一块块地，构建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顾岚不想回答，但也不想伤了她的心，淡淡地说了句：“我知道了，回头再说吧，我还在外面，先挂了。”

顾妈妈的电话里，只留下挂断的忙音。

顾妈妈在知道她女儿考上了京城的学校后，是很意外的，她没有想到从小看着很乖的女儿突然有天说要去京城。那天听到女儿没有和他们商量，自己填了志愿，也真的是气疯了，情急之下打了顾岚，当顾岚用手指着她，说让她以后不要再打自己之后，顾妈妈感觉到心脏一阵揪心的疼。

她后来给顾岚发了那条短信，也是想缓和缓和她们的关系，想着女儿应该也考不上，考不上就在本地，上个211，毕业了在本地找个男人结婚生子，一家人怎么还都是在一起的。她老公长期在外地，她的生活里就只有顾岚，顾岚一直没有让她操过心，但她漫长的生活实在不知道如何过，她那会儿没有工作，就只能靠打牌聊以慰藉。

顾妈妈一直以来的想法，是觉得只要照顾好顾岚的衣食起居就好了，读书有老师教，玩乐有同学陪，她还给她报了舞蹈班，那个年代的小镇上，只有家里有点闲钱的才会给孩子报舞蹈班，她自己舍不得买衣服买化妆品，都给顾岚报舞蹈班了，她觉得自己对孩子够好了。再说了，小孩子嘛，只管学习就行了，哪有那么多需要关注的，就这么想着想着，女儿在不经意间就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说自己要去京城，她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顾妈妈是个传统的妈妈，在她的观念里，做女儿的就要听爸妈的话，不会有，也不应该有自己的想法，毕竟她从小也是这样过来的。

顾妈妈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她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会做饭了，学会做饭也是无奈的，毕竟不做饭就会饿着，顾岚姥姥和姥爷年轻的时候忙着挣钱，家里五口人长着嘴巴要吃饭，老两口没有什么本事，就这里找点小生意，那里做点小买卖。顾妈妈是大姐，从小看父母忙忙碌碌，也觉得自己应该体谅父母，放学回来，只要爸妈不在，就很熟练地揉面做饭给弟弟妹妹吃。

顾妈妈读到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在老家一个幼儿园当老师。20岁出头的时候，姥姥姥爷安排她和镇上一个男人相亲，男人家里做点小生意，男人是家里最小的，哥哥姐姐都结婚了，他高考没有考好，也就自己琢磨做生意了，他们见面第三次就确定了结婚，之后顾妈妈来了男人家里。那个男人就是顾岚的爸爸，她们结婚早，感情不深，结婚两年后有了顾岚。

两个没有什么社会经验、没有感情基础的年轻人结婚，自己的三观都没有形成，就生了小孩，对小孩的伤害是巨大的，而这一点，对于当事人双方并不会知道，至少，在她们争吵的年轻时候，是不知情的，又或者，她们无法知情。

顾妈妈意识到女儿长大后，很长时间里都在反思自己，那时候她已经不打牌了，在筹备面包店，她经常一个人坐在铺满建筑料的面包店里，想起小小的顾岚。

那时候顾岚才3岁，顾妈妈和顾爸爸还一起在外面忙碌，顾妈妈想女儿想得不行，和顾爸爸一起去商店给顾岚买新衣服，他们那会儿挣钱还不多，但看见女孩的衣服就走不动了，那小衣服太好看了，小顾岚穿上一定很好看，他们还看上了一辆小车子，那车子足够他们大半个月挣的钱，但她咬咬牙，买下了。

等到了姥姥家，顾岚正和邻居家小孩玩的灰头土脸的，看着门口的两个大人，小顾岚愣愣地站在原地，反应了半晌才认出是自己的爸妈，哇的一声张大嘴哭了出来，顾妈妈看到顾岚嘴里一嘴的泡，一个月没有见到女儿的想念和心疼，让她抱着女儿直哭。

姥姥回来，看着抱头痛哭的母女，又伤心又好笑，赶紧把俩人分开，顾岚不依，非要拽着妈妈，死活不在姥姥家呆了，要回家，要和爸妈住一起。顾妈妈心疼坏了，自己和男人做生意，女儿都看不上，长了一嘴泡，自己也没办法照顾。和顾爸爸一商量，索性自己不出去了，全心照顾顾岚。

女儿就这么一天天长大，长成了顾妈妈手里已经断了线的风筝，她飞走了，飞去了她想去的地方。

.......

顾岚挂掉电话，一脸沉重，郑甜感觉到了顾岚的情绪，用手肘推了推顾岚。

“怎么了，突然不高兴了？”

顾岚把堂哥要结婚和妈妈要她考虑回老家的事情告诉了郑甜，郑甜一听，立马说：“我觉得阿姨说得对，京城太大了，你看咱们从单位出来坐两个小时公交换地铁才能到市里，而且京城房子那么贵，我家就是能给我买房子，也只能买个百八十平的鸽子窝，我是不想待了，我肯定待不长。”

顾岚疑惑地看着郑甜：“那你不待了，你的高老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