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穆祉渊。温小姐,幸会。”穆祉渊声音朗朗,坐在素舆上行礼。
迫于礼节,行礼时他微微垂眸;却因此只见到温遥珩的一片衣角闪过屏风。
这间雅间早已与上次他与温遥珩来时不同,两边的人按着说好的那样约定好的那样将一屏风放到了室内。
屏风将室内分割成了前、后两个区域;而温遥珩一推开门便匆忙走到了屏风后面,没让穆祉渊看见她的正脸,就连衣裳也只让他看见了一个尾巴。
就那么一眨眼的时间,穆祉渊连来人衣裳的颜色都没看清。
但温遥珩却因推门时早有准备,在那瞬间便清楚地望见了这位“太子”的模样——
鹅黄色金线织锦的锦袍盖住了他的双腿,一块价值连城的白玉佩躺在他的腰侧;他甚至没将她送给他的耳金镶玉的耳饰摘下,此时那耳饰仍晃晃荡荡地垂在他的耳畔。
匀称的身形、线条柔和的脸、乌黑的头发——
穆祉渊,就是沈子回无疑。
温遥珩两步便走到了屏风后。确认了“沈子回”的身份,她却也说不清究竟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最终,只余一声叹气。
没成想,现在自己竟真成了使天平倾斜的关键砝码。
“温小姐?”
屏风那边,穆祉渊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微微弯着身;见温遥珩久久不语,试探着出声询问。
温遥珩回神。
繁乱的思绪被她收回,她眼中便不带上一丝私情了。
而见着该给的态度给的差不多了,她便缓声回礼:
“太子殿下,久仰了。”
翠色的屏风上,映出温遥珩规矩致礼的身影。
若说此时屏风外的“太子殿下”与一个时辰前与她同游的“商贾之子”有何不同,那便是现在的穆祉渊身上披了件价值不菲的薄狐氅;而做那狐氅的皮毛,温遥珩则依稀记得它的来历:
这狐狸皮毛是她父亲温晏在穆胤登基那年秋狩亲手猎得的,最后以“赠与吾友”的笑言,做成了大氅、成为了那年送给穆胤生辰礼。
这狐狸皮毛,那时便成了“摄政王大人”与“皇帝陛下”友谊的见证。
想到这,温遥珩不禁叹气。
那薄狐氅穿在穆祉渊的身上显得更加贵不可言,亦与他今日的衣着相得益彰。
而温遥珩却毫无心思欣赏。
毕竟她知道,对方这是在提醒她“摄政王殿下与当今圣上”的旧时交情、不过是在攀关系罢了。
而屏风这边温遥珩眼神微冷,屏风那边,穆祉渊则礼貌说了些无用的寒暄话、做了个“请坐”的动作示意温遥珩也入座,然后十分抱歉地说了句“我双腿不便不便移动,只得坐在这素舆上同你说话;实在抱歉。”
温遥珩没理会他这句。
这次“相看”有着让穆祉渊为先前刺杀一事道歉的意思,因此,穆祉渊的态度放得很低;只是温遥珩却不怎么领情。
所以她并没有和他客气什么,甚至穆祉渊的话才刚开头,便自顾自地坐下了。
隔着屏风,她看不清穆祉渊的表情。只见着对方的身形微微一顿。
“那日父皇醉倒不省人事,我一时性急便以为宫里进了刺客……冒犯了令尊,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
穆祉渊又开口说道,语气恳切。
—不过,温遥珩却知道这不过是穆祉渊想让她递个台阶罢了——真实情形是如何她和他,都是一清二楚。
或是因此,穆祉渊也没什么掩饰的意思;仅仅是找了个面上说得过去的借口。
温遥珩轻笑了声,抬眸。
她透过屏风望去,仿佛要望尽对方心声:
“这种话太子殿下便不用再说了,当日情形,家父一直是清楚的;今日不是来谈论你我二人的婚事么?与其他事何干呢?”
温遥珩略微抬了抬自己的声线使声音略有改变,不希望让穆祉渊听出来他们是旧识。
而这一改变,穆祉渊便也确实没听出来。
他听见温遥珩的话便没了声,似乎是惊讶于她的直白,也或是听出她语中略带嘲讽的意味;他没说话,温遥珩则又道:“太子殿下,今日此处并无外人,臣女便直言了——”
“臣女本无意于殿下,奈何陛下赐婚,不得不从。”
“今日是碍于陛下的面子我才来见您一面,若您愿意,还请转告陛下、让他收回赐婚的旨意吧。”
温遥珩语气平淡。
虽已与父亲商议好在她与太子大婚时动手,但现在该表示的“对赐婚的不满”与之后“勉强同意”的态度,却是一定要表示出来的。
但出乎她的意料,穆祉渊却说:“这桩婚事也并非我本意……只是父皇固执,我也劝不动。”
“这下知晓了温小姐你的意思,我们便可以一齐想想办法……据我所知,父皇赐婚的圣旨里不只是写了赐婚于我和‘温氏女’么?若是温小姐不愿意嫁我,自可以在族中寻一适龄的同姓姑娘……”
“……”
——温遥珩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上下牙关都打起战来。
荒唐、难以置信的情绪在那刻冲上了天灵盖。
许久,她的脑海中都只剩“同姓姑娘”四字,余音回荡。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有些艰难地开口:“太子殿下这是何意?是说让我同父亲在族里选女儿作太子妃么?”
“是啊,这样一来不是两全其美么?温、穆两家结永世之好,温小姐您也能嫁给想嫁的人……”
“陛下知道么?”温遥珩打断了穆祉渊的话。
屏风那边没声了。
“陛下答应么?”她又问。
屏风那边依旧安静。
——她就知道。
穆胤与温晏微末时相识一同历经夺嫡之乱登临高位,自是知道整个温家氏族唯她这么一个亲生女儿同温晏血脉相连。
温晏本是孤儿,是当初入朝为着有族人支持才“认了祖”;这事温晏告诉了她这个女儿,但现在看来,穆胤却没有告诉自己的儿子。
穆胤要的温氏女,从始至终的备选人都只有她一个而已。
“虽然我还没有同父皇说起这事,但我想,他会答应的。”
屏风那头传来穆祉渊的声音。
“毕竟那赐婚圣旨上不也只写了要‘温氏女’么?那想来,便是谁都可以吧。”
“……”
温遥珩沉默了。
穆祉渊甚至都不知道,除去她以外根本没有适龄的温姓女儿。
那日回府她查了查族里,族里的姑娘要不是已出嫁,便是还在总角之年。
因此皇帝老儿赐婚圣旨写“温氏女”时恐怕也没想那么多;只是穆祉渊因为“温琢远”的存在误会了。
温遥珩叹气:“那,若是陛下不同意怎么办呢?殿下也心知肚明,陛下属意的太子妃是我。”
——要想个办法不让穆祉渊跟穆胤提起“其他温氏女”的事才行,不然这父子二人一谈,一切便都暴露了。
“我想,或许殿下您不必将此事告诉陛下。”
温遥珩轻笑了声,补充道。
穆祉渊不解,隔着屏风看向她:“温小姐这是何意?”
“那赐婚圣旨上写的是要‘温氏女’,那,只要最后嫁入东宫的是温氏女儿,那无论是谁都没法说一句不是。”
温遥珩认真地说。
“既如此,殿下为何不先斩后奏?温氏一族远居异地,若真是族女代嫁也得是入了京后从‘摄政王府’出嫁。倒时候人入了宫城、全城百姓也都见过‘新娘子’;哪怕之后陛下知晓新娘子不是我,也不好发作了”
“殿下看着这样如何?不过到时候,可要麻烦您解释一二、莫要让你父皇为难新太子妃了。”
温遥珩语中噙着笑,询问穆祉渊的意思。
屏风上穆祉渊的身影没了动作,过了好一会,温遥珩才隐约听见了对方的一声叹气。
“温小姐好手段。”穆祉渊感慨,“这样一来无论父皇答不答应都能换亲;待木已成舟、我再与父皇言明此事我也是本就知晓的,想来父皇也不会多加怪罪。”
“只是殿下,恐怕这温氏族女也轮不到您来挑。”
温遥珩又说。
“这是何意?”
“温氏一组阳胜阴衰,若我没记错,如今与我年纪相仿的温氏女儿似乎只有一人。不过说来也巧,近月她正好在京师。”
“就住在我们府上、是她父母想着让我们为她在京寻一门好亲事。”
“……不知能否知晓这姑娘名讳?”温遥珩话才刚落,穆祉渊便忍不住询问。
温遥珩则是依他所想,说出了“温琢远”三字。
她似乎看见,屏风那边穆祉渊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穆祉渊说:“那,还烦请温小姐帮我问过她的意思。”
“娶她,我是愿意的。”
“……”
温遥珩垂下眼眸。
温遥珩与温琢远,穆祉渊与沈子回,在这一刻,令她产生了深深的割裂感。
“温小姐?”
“女子婚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琢远入京本就是来寻一门好婚事的,想来,没有什么婚事比成为太子正妃更好了。”
温遥珩轻声说道。
“那便这么说好了。”穆祉渊语气里带着笑意,“温、穆二姓结为亲家,待琢远过门,我定会一心一意待她、哪怕未来登位了也永不纳妾,保证大燕的下一位皇帝身上流着温、穆二姓的血。”
“……有殿下这话,我便放心了。”
温遥珩轻声答。
穆祉渊与穆胤想与温家联姻无非是希望打消温晏的不臣之心,毕竟温氏一族除温晏外并无什么出众子弟,从开始到现在都是温晏的一言堂。
但可惜,她从不愿意做那“太子妃”;温遥珩想,若她与穆祉渊的身份调换,穆祉渊也定是这样想的。
本可为金龙,谁愿为囚凤?
“那我便回宫复命了。今日与温小姐相谈甚欢,待日后琢远嫁入东宫,温小姐也定要常常入宫做客才是。”
穆祉渊笑的坦荡,声音中带着喜悦。
温遥珩亦起身道:“一定。”
二人隔着屏风行礼道别。
穆祉渊在外间,便控制着素舆先出了门;而一直等到他离开了许久,温遥珩才缓缓挪了步子。
“雪球呢,没被他的人看见吧。”走到楼梯处,温遥珩看见了在角落抱着雪球的金雪。
金雪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说了声“没有”,又说“太子已走了许久了,小姐怎么才出来”。
温遥珩不语,只是从小侍女手中抱过了猫咪。
“回府吧,今日谈话的结果也要同父亲说一声。”
她补了句。
“欸?可是主君不是说今日他在文渊阁办事或许晚上不会回来……”
金雪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温遥珩却只是不答,大步迈出了醉音楼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