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树回到宅邸的时候,很不巧撞见了纳什,当时他正和关一月吃饭,于是风树改道爬上二楼,再从房子内的楼梯下到餐厅。
关一月十分配合地假装风树一直在家,纳什也打了个招呼,但风树发现他状态不好,整顿晚饭时不时就看着关一月手和手臂方向发愣。风树面壳转向关一月,关一月不理他。
等到终于吃完饭,送走纳什,风树说:“他不对劲。”
关一月和他并排站在房檐下,头都没侧一下。
“不用在意,肢体接触饥渴,小年轻就是这样,简单的接触感受到最大的刺激。另外他这状态叫魂不守舍。”
风树很快就用起来了。
“您做了什么,让他这么魂不守舍。”
但关一月显然不想多谈,摆摆手回屋去了,风树跟在她后面。
“您看上去很累。”风树转而关注关一月了,“今天需要早点休息吗?”
关一月又是摆摆手,她站在楼梯上,也发了会愣,最后她看向风树。
“你来给我读点东西。”
于是风树跟着她来到书房,关一月躺在一张躺椅上,风树坐在一旁读教学材料,这模样不像入睡仪式,更像是什么心理诊室会出现的场景。
“……目前我觉得采电场采集的恒星能量可以转换为舰艇能源,你说呢,风树?”
风树中断了阅读。
“是个办法,但是……”
“但是太慢了,对吧。”关一月替他说完,她闭着眼,“不说采集效率和还没建完的问题,等到强风期它们就不能工作了,地面接收不到恒星光。”
“我想着,能采多少采多少,建好的部分已经投入使用了。”最后关一月总结,这个话题就告一段落,风树看看闭着眼、双手放在腹部的关一月,见她没有再说话的意图,便开始继续往下读。
他读完一段,关一月那边没有动静,风树准备扫描关一月的生理状态,好判断她是不是睡着了。只是,他才把书放下,关一月就出声了。
“继续念。”关一月说。
风树动作一顿,再次把书拿起来,定位他刚才停下的地方:热力发电的主要设备。
就在风树往下念的时候,关一月又开口了。
“说起来,你有没有推算过,我在这里生活十年会杀多少人?”
风树立刻停下阅读,回答了关一月。
“没有,我不曾进行这方面的推算。”
“是不想,还是根本没想过要算?”关一月虽然是问,语气却明显不需要风树给出回答,后面更是自言自语起来了,“机器的特点,没有导向需求的事就不会去做。”
风树的面壳往上抬了抬。
而关一月说完那句,就真正陷入了沉默,风树读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再次扫描关一月,关一月已经睡着了。他合上书,拿起躺椅末端的薄毯,盖在关一月身上。
正如关一月所说,目前他们只有采电场这一个能量来源,扣除存储中损耗的部分,积攒起飞能量的计划少说得花个五六年。
因此关一月成天找寻相关的信息,仿佛指望从资料中找到连琴塔星球开发团都没找到的能量矿似的,多管齐下,她还关注垃圾场的收获,以及琢磨能量设备的改良。
但随着一条条路被证明不可行,关一月隐约焦躁起来,与肯德里克的拉扯没法持续永久,五个月的光照期过半,眼见着强风期临近,关一月反而因为能再阻拦肯德里克一段时间而松了口气。
风树也没再回地下熔炼场,而是留在克鲁兹帮忙,他在个把月后再一次见到了纳什。当时他正在宅邸测量新设备的能量转换率,关一月突然把他叫上,一人一机坐上车。
关一月沉着脸,前往克鲁兹的东城墙方向,她开得很快,下了车就直奔高耸的城墙哨塔。风树紧跟其后,在螺旋上升的台阶终点,他看到了塔上由透明玻璃墙围起的观测台,纳什正使用配备的望远镜观察城外。
作为城防的副职,纳什确实有义务检查哨点,但显然关一月来这里不是询问城防事宜的。
观测台内还有两个无关的人,关一月一个眼色,那两人就自觉出去了,风树把门关好,站在门边不动了。
纳什瞥一下关一月,在关一月戴得严实的手套上停了一秒,然后他就看手里的眺望设备去了,摆弄两下,他把设备放到桌上。
关一月等了一会。
“这是在生什么气?”她显得通情达理,“说出来,我帮你解决。”
“……感谢你的关心。”纳什望着窗外,“我没有生气,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关一月又问候了几句,都被纳什不轻不重挡了回来,她的耐性终于告罄。
“好了。”关一月直说了,“我知道何瑞斯给你来了消息,平时我们不是合作得挺好吗,今天这是怎么了,你藏着什么?”
“合作。”
纳什咀嚼这两个字,不过,关一月不再故作关心,纳什反而松动了,他摊开掌心,将解密后的纸条露给关一月。关一月接过一读,接着深吸口气。
原本按照计划,关一月会不时制造一些事端,作出目标被拖在了克鲁兹城的假象,直到再也瞒不住,才选择合适的时机,把那些人的死讯透露给肯德里克。但何瑞斯不知道嗅到了什么,突然询问起城中除了纳什以外的间谍,并让他们回到肯德里克。
那些人早就被关一月以参与叛乱的名义杀了,哪里有人能回去?
关一月明白纳什的担忧与恐惧,纳什估计后悔了,难怪不肯看关一月。
在原地走了两步,关一月说:“别急,事情没到绝境,我能派两个人过去,先拖一阵。”
这次,纳什转过脸来,真真切切看了关一月一眼。
她是在让那两个人拿命去冒险。关一月心里明白,底层原住民中不缺有点能力但没有出路的人,他们生活拮据,关一月花费通用币和物资就能让他们为她卖命,拿钱买命这种事她早就做过很多次了。
“……你记得吗?”
“什么?”
“你还没坐上现在这个位置的时候。”纳什淡淡说起关一月还住在两大聚居城外的时期,“黑市不缺那种得不到东西宁可毁掉的人,毕竟别人强一分,就代表自己弱一分……但你不一样,费了大劲拿到的东西最后用不上,你愿意把它给我。”
这事关一月隐约有点印象,但纳什说的不对,她同样认同他人强自己会弱的观点。当时她上了当,报酬到手却拿不走,而纳什是交易场的工作人员,看上去也实在是太弱小了……原住民就算拿了那些东西也没大用,他们能做的事很有限。
“我记不清了,可能是看带你的师傅的面子,想卖他一个好,你们在那里工作,以后打交道的机会多着呢。”
各种行业都有老带小,关一月说的也没错,流放者再蛮横,交易场的面子还是要给点的。
纳什摇摇头:“我没有师傅。”
关一月无动于衷,她压根不想和纳什回忆往昔。
纳什沉默了一会,又说:“你现在让我想起一个人,他以前也在这个位置上。”
何瑞斯。
关一月“哦”了声,她不是突然变成这样,类似的话以利沙早就说过了,关一月和他们是一类人,可能纳什去肯德里克一趟,也会发现何瑞斯变得很像以利沙。
而纳什看着关一月没有丝毫动容的脸,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
克鲁兹城中的原住民是最先投靠关一月的,对那些人来说,活着就是讨口饭吃,至于这口饭向谁讨,倒是没有什么要紧。
纳什曾经帮助关一月说服那些人,让他们作关一月的士兵与帮手,为她冲锋流血、去平息城中任何需要兵力的事情,如果他们流的血能换来更好的生活,那就是值得的。
不论是以利沙,还是何瑞斯,他们视原住民为牲畜,为耗材,为他们流血并不能改善原住民的处境,原住民流完血,一无所得,还是要回到任人宰割的处境中去,纳什原以为关一月和他们会有点不一样。
而这时,关一月把话题扯了回去。
“我脑子里已经有了几个人选。”她把那张纸条揉成一团,“纳什,你应该明白的,在这个地方,我们的安全才是第一位,我很想保护好我们。”
这话或许也是甜言蜜语的一种,这次纳什没有回应,关一月注视他一会,又瞥了一眼风树。她带风树来,是想着纳什如果不配合,或者想出城,就让风树抓住他,现在看来完全不需要。
而纳什已经转回眺望窗外了,在关一月的角度,这会只看得到他的一小部分下巴。
她走到门边,把揉皱的纸条塞给风树准备离开,但纳什就在这一刻又出声了。
“我还是坚持你和他们不一样。”他说,“有时候我觉得你看这里的人,看我们像看什么病菌……当然可能对你来说确实是的,来到这里的人大都犯了大罪,而出生在这里的人,像我一样,很多人从出生就得了传染病——”
关一月能听出他在咬着牙。
“你大概觉得很脏,这是为什么你一年到头把自己从头裹到脚,与我接触或许真的难为你……”
“纳什。”就在这时,关一月打断他,她的声音没有提高,但愣是令纳什立刻闭上了嘴,“我不觉得脏,我只会可怜你们。”
纳什沉默了一会。
“我不确定被你嫌弃和被你可怜哪个更糟……更好。就是这样……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对这里发生的事没有习以为常。”
就在纳什说出“没有习以为常”的时候,关一月不由自主绷紧了脊背,她感觉如同被一盆凉水兜头淋下,陷在各种待办事中发热的大脑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她确实不像这里的其他人那么习以为常,但她有各种借口来包装、掩饰,让自己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当下被揭破,顿时令关一月有种不安全感。
关一月盯着纳什的后背,等着他继续说,但纳什没有再出声,于是关一月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纳什说,仍然背对着她,“祝你得偿所愿。”
关一月又看了一会,见纳什确实没有再说的意向,才打开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