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气息喷薄在耳畔颈侧,像是有无数蚂蚁顺着肌肤往下爬,延伸至四肢百骸。
温幸妤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睁开眼,飞快坐起来缩到床角,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浑身颤抖不已。
双目适应黑暗,青年缓慢坐起身,长发披散,正扭头直勾勾盯着她。
温幸妤又想起了胡杨村堂屋发生的事情,她浑身发冷,强忍着恐惧,颤声道:
“对…对不起,我只是做噩梦醒了,您就回来了……”
越往后说,嗓音甚至染上几分哭腔。
祝无执眯了眯眼,打量着床角瑟缩的女人,估量着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今夜休息前,他命人在所有屋子的香炉或者炭盆里,放了迷香。
子时过后,众人昏迷,他前往城南一所宅院,见到了周士元,最终以利为饵,以把柄要挟,与他达成协作——共同做局,斩王崇落马。
今夜事关重大,他谨慎万分,命亲信确定再三无人清醒,才去见了周士元。
温幸妤与他同榻,又是制香师,怕嗅出端倪,故而放的迷药不多,算是特例。
可再少,那也是迷药,对于一个不通武艺的普通人,足以让她昏睡一夜。
温幸妤不该这么快醒。
难不成……她是谁派来的奸细?
可她那前言不搭后语、胆怯惊恐的样子,并不像是伪装。
是真真切切被他吓到了。
思索片刻,他道:“过来。”
嗓音听不出喜怒,却不是方才那般冰冷。
温幸妤迟迟未动,她结巴道:“做,做什么?”
祝无执一言不发,握住女人的手臂,将人拽到跟前。
温幸妤随着力道不受控制向前栽去,即将撞上青年的胸膛时,肩膀被他扶住。
他轻扣住她的下颌,俯身凑近。
二人之间隔着不到一掌距离,鼻息纠缠,她清晰的闻到了他身上的檀香,以及一点…细微的血腥气。
温幸妤心口一跳,不敢同他对视,下意识侧头躲避,身子往后缩,下颌便传来一阵痛意。
他强硬掰正她的脸,指尖下滑,虎口落在那纤细脆弱的颈上,手指慢慢收拢。
指下脉搏跳动,他一寸寸细细端详,试图剥皮拆骨,从这张胆怯清秀的脸上,看透她的所有。
若是撒谎……
这如花枝的颈,将在他掌中折断。
黑暗中,掌中的面容一片惨白,眼底水光涟涟,瞳仁震颤,就连那红润饱满的唇,都在轻轻颤抖。
泪水滴落在虎口,她双手攥住他的手腕,想要把脖颈从掌中挣脱。
显然是被吓狠了。
不似说谎。
他神色稍霁,松开钳制,语气莫名:“原是做噩梦了。”
青年的阴晴不定,让温幸妤半天回不过神来,她呆坐着,心口那种惊惧的感觉久久不散。
祝无执垂眸看着她苍白的脸,目光缓缓下移,停顿了一息。
女人手指攥紧被褥,指节泛白。
他皱了皱眉,放软声线:“继续睡吧,我方才也是梦魇了。”
温幸妤不敢不听,挪动僵硬的身体,钻进温暖被窝,将脸半埋进去。
可浑身还是冷得厉害。
梦魇吗……好敷衍的说辞。
他方才是想杀了她吧。
为何又不动手了呢?
温幸妤头一次发觉,跟他同榻,居然是件要命的事。
她抹掉脸上半干的泪,侧头朝青年看去。
透过浓稠的黑暗,她对上那双乌沉冰冷的眸子,登时吓了一跳,赶忙错开视线。
“不睡?”
声线阴森森的,带着浓浓的警告。
温幸妤连忙闭上眼,慌道:“睡,睡。”
黑夜漫漫,二人隔着被子,不约而同失眠了。
第二天起来,温幸妤眼底一片青黑,祝无执亦是。
宅院里其他人都睡得神清气爽,看着小夫妻满面疲惫的模样,觉得甚是奇怪。
*
春寒料峭,冬天的余韵还未散去,春风已经带着生机蔓延山野。
院子里的草木纷纷染上绿意,天朗气清。
初六那夜的惊心动魄,就这么轻飘飘揭过去,两人不约而同缄口不提。
温幸妤只要一想起,就觉得浑身发凉,两人刚亲近些的关系,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夜里睡觉时,温幸妤竭力缩在墙角,睡得也不踏实,噩梦连连。
祝无执倒是一如既往,甚至有心情给温幸妤送衣裳首饰,似乎是对那夜的无声补偿。
温幸妤恭恭敬敬收下,却不穿也不用,牢记二人的关系。
曾经的主与仆,现在假夫妻的关系。
上元节后,祝无执又将自己关在书房两日,不吃不喝,吓坏了宅院里的仆人。
温幸妤知道祝无执是犯了之前在胡杨村犯的病。
她不敢打扰,潜意识觉得他的病不能叫人知道,于是阻止了想要找大夫的仆人,找了个理由糊弄过去。
两日后祝无执出来,除了神情疲惫些,看不出其他异常,温幸妤才放下心来。
又过了一段日子,同州知州朱良畴下巡朝邑县,陈文远办了接风宴,邀祝无执同去。
陈文远深夜派人送来了个人皮面具,祝无执变成了与陆观澜五分像的样子,前去赴宴。
酒过三巡后,陈文远并向朱良畴引荐了他。
宴后不久,陈文远就差人送来了一封入州学的引荐信。
二月初,祝无执将朝邑县的宅子卖了,除了静月翠珠阿喜外,其他仆人一夕消失。
温幸妤不敢问,也不敢想。
静月三人似乎知道许多,对于祝无执容貌有所改变的事,表现得毫无异样。
带着满心忧虑,她坐上了前往冯翊的马车。
冯翊离朝邑不远,是同州州治所在,比起周边几个县城要繁华许多,物价也高。
祝无执托人提前在州学附近买了所二进宅子,二人一到地方,即刻安顿下来。
休息了两日后,祝无执带着引荐信入州学,很快成了生员,早出晚归忙碌起来。
温幸妤之前香坊的营生不得已断了,熟悉冯翊后,想着重新寻个活计。
本以为会有波折,没想到她制的香在冯翊也有名声,一说名字,就有好几家香坊想雇她制香,且开出的底价都不错。
考虑了几天,她去了一家女老板开的香铺。铺子不大,但老板为人豪爽真挚,伙计账房也都是女子,她觉得这样更安心些。
生活就这样一日一天的过着,平静之下,却是汹涌暗流。
陆观澜曾在州学做过几个月生员,因性子清正,学识渊博,故而得到州学教授和大多生员的喜爱。
最开始祝无执入学,还受到不少人的关心,明里暗里安慰他国子监退学不要紧,还能再考。
但过了几日,却发现眼前这个青年,似乎和记忆里的人不同。
不止样貌有所变化,更加俊美凌厉,性子也是迥然不同。
一个温文尔雅,一个目下无尘。
一个善良好相处,一个矜傲难以接近。
慢慢的,性格老实的生员不敢跟他说话接触,只有一些出身富裕,性子跳脱,亦或者不学无术的纨绔,同祝无执走得近。
祝无执仿佛也成了风流成性的纨绔,日日同几个富家子弟出去吃酒听曲,深夜才归家。
温幸妤不知他在谋划什么,只是每日让厨房温着醒酒汤,自己早早歇息。
初春夜凉,绿水在风中荡起涟漪,满街灯火璀璨,朱桥上行人纷纷,厚袄换做春衫,花红柳绿。
洛水东畔,勾栏瓦舍林立,夜夜灯火通明,笙歌不断。
绮春坊乃是同州最大的青楼,庭院里小桥流水,环境清幽典雅,不少富商和文人雅士,都喜在此处商事听曲。
二楼天字雅间,丝竹之声靡靡,一众富家子弟相聚,拈花把酒,好不快活。
在这群人之间,有一青年格外显眼。
他一身织金薄绸紫衫,剑眉入鬓,凤眼生威,玉白的指尖捏着青瓷杯,看起来矜贵非凡。
明明是在奢靡缭乱的青楼,却仿佛置身明堂,叫人不敢接近。
“陆兄,都来这五六次了,你怎么还这么放不开啊?”
“来来来,这儿的玉酥姑娘最善解人意,你绝对喜欢!”
一旁喝得醉醺醺的青年,相传是某个京官之子,名王岐,他怀中搂着个娇艳美人,一把将旁边弹琴的姑娘拉起来,朝祝无执推过去。
玉酥惊叫一声,被一只手扶住,她愣愣抬眼,本以为是她心心念念的陆郎君,没曾想却是同州最大的布商之子李行简。
李行简把人扶稳,很快松了手,朝玉酥道:“去弹琴吧。”
他转过头朝王岐道:“王岐,你也忒粗鲁了,把美人伤了怎么办。”
王岐哼了一声,推开怀里的美人,语气称不上好:“我还不是怕咱们陆兄寂寞?”
两个最有钱的公子哥呛声,周遭静了下来,祝无执靠在椅背上,嗤笑了一声。
“俗不可耐。”
也不知是说王岐,还是说那玉酥姑娘。
静了几息,李行简阴阳怪气了两句,王岐气的够呛,但他还记着事,将火气硬生生压下去,恍若无事的又和其他人碰杯喝酒。
场面重新热闹起来。
李行简把椅子拉到祝无执旁边,侧身靠近,压低了声线,仅二人可闻:“世子爷,你还记得我不?”
祝无执凤眸掀起,侧头看着李行简谄媚的脸,面无表情。
李行简头皮一紧,他嘿嘿笑了两声,趁众人不注意,往祝无执袖子里塞了个纸条。
祝无执没有拒绝,一言不发缓缓收回目光。
子时后,李行简直说困了,王岐也醉得东倒西歪,众人才算散了场。
祝无执径直下了二楼。
天际不知何时飘起了雨,淅淅沥沥,溅起一方尘埃。
洛水河畔灯火阑珊,他站在绮春坊檐下,正欲踏入雨幕,就看到不远处的马车上,下来了道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