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无声息出现在柳易身后的绝非人类,而是一只彻头彻尾的怪物。
纯白色的身体大约有十米高,光是站着就把大厅的穹顶填满,乍一看类似人形,但实则没有任何人类的器官。
一根根绸带似的肢体彼此纠缠、包裹,像是匠人手下精细的草编,织就翅翼的形态。
又有无数长条藤蔓,每一片叶片都青翠欲滴,以绝对对称、绝对精确的姿态,交错环护在其四周,满溢的湛湛青光托举起了位于应当是“脑袋”部位的那一座——
由纯白硬质枝条编织而成的,完美的鸟巢。
无数发光的白鸽形体群聚于巢中。
当柳易转身看来时,这些“白鸽”再度振动翅膀。
鸟类振翅的哗啦声霎时吹熄了大厅里所有的火光,只余白色怪物本身发出的莹白光彩。
昏暗中,柳易听到了许许多多的声音:
“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次的实验绝对会成功!”
“小鱼,你说,我们这一次的计划能够实现吗?”
“教主冕下,我们定能将和平的理想播撒向人类的每一片土地!”
“他们昨天晚上又打了我……好痛……凯尔,你、你说的那个教会,真的能让我从家里成功逃走吗?”
“神山的山神若能被我们唤醒,定能给这污秽不堪的人类世界带来彻底的救赎!”
“裴应风,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我即将开启的,是人类社会无人可敌的秘藏。”
他们在哭泣、在仿徨,他们在怒吼、在迷茫,最终他们都来到这里——白鸽教会。
他们日复一日地质问自己的懦弱、质问世界的污秽,问出了一颗坚定不移的铁心,唯有在他们那癫狂的理想烈火里,才会熔化作莹莹的热浪,覆灭目光所及的每一寸地方。
这些如果变成书面语言多半都带感叹号与问号的声音,是白鸽教会的成员们,对教会理想与理念的信仰。
人心是一种非常古怪的东西。
柳易一直没有搞明白,人类为什么仅凭单独一人毫无依据的扯淡,就能纠集起一大批虔诚的信徒,最终形成一棵难以从外界撼动的大树。
就好像人心是火焰,给它什么,它就燃烧什么。
给它以痛苦,大火会烧尽痛苦的皮囊,挥发出恶臭。
给它以愤怒,大火会吸收有毒物质而爆发出更为致命的浓烟。
给它以悲伤……那些人自愿跑进乐土怪异的肚子,甚至不愿意离开。
然而,柳易在亲眼观察了猎人们的情况后,确定在灾变时代里,仅仅靠走火入魔的人心,邪教是不会长久的。
就算无法扭转那些虔诚信徒的想法,咱们还有物理的纠正手段不是?
因此,白鸽教会能存续这么久,必然有除了教义、理想与狂热之外的手段,例如——
一只从癫狂的人心中诞生的【怪异】。
之前就说过,怪异这种生物着实有点“古怪”。
有些怪异或许能够以较为正常的方式交流,能够与交流者互相理解。
也有些怪异横看竖看,都是一个“现象”或者某个“物体”,遵循着自己的一套规则,就这么默默运行着。
接触它的生命死也好,疯也好,都并非出自它们的“主观意志”——当然,这里的“主观”是寻常生命体特供版,或许怪异内部对此词或会有另一套解释。
白鸽教会背后的怪异的情况,介于两者之间。
这与它的诞生方式有关:
人心的邪念能变作【邪祟】的温床,死时的怨煞能堆积成憧憧鬼蜮,催化最恐怖的【鬼】。
还能……促使【异类】的转变或诞生。
所以人心当然也能孕育【怪异】。
先有白鸽教会的信仰,再有面前这只怪物。
教众们的信仰让它壮大,它则反过来庇护教会,给予教徒们超越凡俗的力量。
某种意义上说,它就是白鸽教会的“信仰”。
柳易轻轻一瞥头,用几根爪子轮流摩挲下巴上的手。
如果他没猜错,这只怪异——暂时称其为【怪异:白鸽】好了——会根据信仰的坚定与狂热来给予力量。
若有哪一个教徒对自己的理念深信不疑,远超其他所有教徒,TA就能够得到白鸽同志不遗余力的支持。
白鸽教会成员众多,具体实现“和平”的方法流派也有好几种,一般情况下很难齐心协力不惜倾尽所有家底,顶着猎人协会的刀锋刺穿老巢的风险,去追寻同一个流派的实现方法。
所以……
结合刚才听到的话语,柳易猜到了最近白鸽教会里发生过什么。
“这位……裴主教,不对,裴教主阁下,你正在刚才那个教徒所说的‘密室’里吧?”柳易扬起声音,对白鸽怪物的方向说道。
“既要保证密室的安全性,还需要它能够跟随教会进行转移……
这个密室,就在它体内吧——”
话音还在昏暗大厅里回荡,人马的身影已然从原地消失。
白鸽怪异立即有所察觉,头部鸟巢里的鸽子呼啦飞起,在它们的羽翼下,环绕其身的翠绿枝条迅速移动。
但它反应的速度还是比不上柳易——
棕色身影先于枝条交错袭来之前,就出现在了枝条的保护之内,贴近怪异身躯的地方。
矫健身体以轻盈恣意的姿态伸展开,前半身上扬,一对前蹄蜷起,后腿虚空蹬地,保持平衡。
而在马背上,赫然是一对展开的棕色羽翼!
夹杂白色斑点的飞羽用力一振,带动柳易向上向前,手中齿鞭出鞘,同前蹄一起点在怪异的胸膛处,形成一个三角形。
一种【探查】阵势瞬间展开。
短短一刹那,覆盖于面部的手掌一下子伸展五指,如群虫般兴奋地在面部爬动。
找到了,存在于这个怪异躯体内部的“国度”!
【镇压】联合哥哥能力体系中的【灾难】丝滑发动,与此同时,在怪异躯体之内,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力量发出呼唤,两方一来一回宛如歌唱。
下一刻,他的身体没入了怪异体内。
“哒”地一声,前蹄与后蹄依次踩上坚实的地面。
面部手掌轻轻翕动,表明柳易有点喘。
背部那一对羽翼渐渐化散。
他自己……姑且算是一匹陆地马?总之,没有飞行的能力,要飞必须向哥哥借取。
但是【降灵】对他本身是有负担的,借来哥哥的死亡与灾难以及敏捷性已经占据了大部分精力,如果要额外添一双羽翼,那只能维持很短的片刻。
不过,这是值得的。
眼下,他的蹄子正站在【怪异:白鸽】体内的空间里。
要知道,白鸽是一只怪异,于怪异而言,单独的躯体并不是全部,外边那个怪物身体,很可能只是它根据教会众人心中各种模糊的意象所创造出来的。
怪异大多会占据一大片空间,例如外头的那一只黄昏乐土。
白鸽的空间——也就是它真正的身体呈现室内模样,大略像是一座极度宏伟的教堂。
或许,可以称此空间为白鸽教会的“教国”。
地面上是不断延伸的大理石花纹,两侧是高耸的刻花立柱,翠绿长枝蜿蜒其上,还有白鸽造型的小雕塑活灵活现地端坐着。
他的正前方,在一排排一列列的长椅尽头,是一个拥有鸟巢状外装饰的高台,高台上又有一座讲台。
甩了甩尾巴,他迈步向讲台走去。
纯白光芒如粼粼水波,遍布教堂之外的空间,透过墙面上大片描绘从“人类和乐融融”到“人类的尸体和乐融融”的彩玻璃窗后,化作一蓬变幻莫测的碎斑,一路照耀他的前行。
走上高台,来到一般是牧师布道用的讲台边。
柳易看到讲台上静静摆放着一本书,没有书名,仅有一圈翠白相间的枝条环绕书封,一只镂刻的白鸽翱翔于正中央。
一个优美的声音在身边开口,霎时激起整座大教堂的回响:“我探查了此地其他所有区域,都没有什么发现。恐怕那个密室,就藏于此了。”
柳易侧过头,一具没有双臂、浑身血污且以手代头的身躯与他面面相觑。
靠谱的哥哥完成了本该由弟弟承担一部分的任务,又开合嘴唇提出建议:
“正规的密室进入方式,恐怕需要此教会独有的‘密钥’,我们没有,可以考虑暴力攻入,或者……
得到母亲或妹妹的帮助。”
哥哥的妹妹,就是柳易的姐姐,家里第二个出生的孩子。
的确,考虑到能力特性,母亲或姐姐都能帮助他们无声无息地进入密室。
“暴力攻入就怕那个教主趁机逃走,至于母亲……不行,我现在还不可以让妈妈降灵于我。”柳易微微摇头,“那就试试姐姐吧。”
下定决心的刹那,他的意识就穿梭过重重黑暗,再一次来到了那个大厅。
这里,是他进行【降灵】的地方,是能力具象化出来的无形之地。
这一次,他不再看向最左边那扇已能随意推开的代表“哥哥”的门,也没有动用毗邻的那扇代表“父亲”的门,而是看向了最右边——
爪子抬起,轻轻拂过讲台上那本书。
一种全新的力量被激活。
柳易与哥哥从身体的最外圈轮廓起,好似烧卷了边的纸页,一寸寸卷向内部,转瞬间便向□□中央自我塌缩,自教堂里消失。
再度出现时,视野里的环境又更变了一次。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冰冷的岩石铸成墙壁,微弱的灯光照不暖通体的寒意。
没有任何物品,唯有一个高高升起的石质托台,矗立于房间正中央。
此时,有一个羽翼遮面、枝条环脑的男人正站在托台边上,隔着手套拿起一根洁白羽毛,放于眼前细细观察。
在看到那根羽毛的瞬间,柳易身旁的哥哥霍然展开双翼,脑袋处的手臂纷纷停止了书写与阅读,转而向中央区域作环抱之姿,将那张通往虚无的嘴簇拥起来。
柔软的浅色嘴唇轻轻开阖:“那是,我的羽毛。”
男人——也就是裴应风裴主教,也是白鸽教会的教主——对他们的到来似是并不感到惊讶。
眼角微弯压出几丝皱纹,像是在笑,他从容转身,向哥哥微微躬身:
“您终于来了,死灾的天马,泣亡的天使……
希赫-阿兰胡希斯(Thihe-Aran’huthes)阁下。”
话说得很礼貌,但他显然并不想手中羽毛的正主真的来掺和教会的事。
他继续微笑说道:“一开始我没能料到您会亲自前来,这让我们的准备有点不足,但这也说明我的方向是正确的——瞧啊,人为创造的造物,竟连正主都能吸引过来。”
说话间密室的石质墙壁猝然开裂,一根根足有十米粗的粗壮枝条自外面探入,朝柳易与哥哥抓来!
墙壁本身也蠕动起来,宛如生物的肠道。
“哗啦啦——”
白鸽扑翼的声音迅速地由远及近。
柳易知道,这是白鸽怪异准备向他们发起猛烈的进攻了。
裴应风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是我想,我们白鸽教会的小小理想,还不需要劳动您的大驾。”
一声贯彻密室的轰鸣掩盖了他的后半段话,柳易的视野被白光覆盖——
“轰隆!”
连禾堂总部的屋顶被狂舞的枝条顶得粉碎,在建筑碎块如雨四溅的躁动中,安分许久的黄昏乐土再一次发出近乎杂音的人群哀嚎之声。
热烈的火烧云中有白光一闪,云层霎时被劈开一道又一道伤痕,来自外界老城区的黑夜天光被释放进了乐土内。
整个花濯区都被似雷鸣又似地震的响动唤醒。
潮气氤氲的浅雾里,人们装备上锅碗瓢盆,揣上值钱金银,怀里是哇哇大哭的孩子,一脑门鸡毛蒜皮与惊惶未定的皱纹,从七扭八弯的小巷里鱼贯而出——
黑夜里月色朦胧,却有一轮黄昏色的太阳从道路的尽头缓缓升起,如海市蜃楼般展现出近乎一模一样的老城区街景,惊得所有人张大了嘴巴。
“嗬……嗬……”
遍地是死亡天使的残肢断翅,一道身披黑鬃毛的身影弓背站立。
不知是谁的鲜血自手臂上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