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平澜稳定了一下身形,发现自己的身躯从方才的透明渐渐凝实,可出现在他周围的也不再是第一百零五层的森林,而是一望无际、稍有起伏的原野。
他头顶正上方,高悬着一个黑色正方体,大团大团蔚蓝色的“天空”,正从那正方体里流淌出来,填充了他周围的一块正方形天空。
而与这片蔚蓝天空紧邻的,是一个又一个正方形天空区域!
布满晚霞的瑰丽云空、层云堆积暴雨将至的阴天、彩虹跨云的绚丽晴日,无数天空自黑色正方形里吐出,一块一块,像一块全是补丁的衣服,把天空渐渐铺展出去。
错乱的景象,像从每一盒不同的拼图中拿出一块拼在一起,因为过于混乱,在令人恐惧之时,又不由深深为之吸引。
“你回到我们身边了,怎么看起来反而有点惆怅?”
沈平澜正仰头静静凝望拼接的天空,身后传来诺拉懒洋洋的声音。
他扭头,看到以诺拉为首,一群猎人正激动得像刚寻到亲的孩儿那般看着他。
戴晟最兴奋,“队长,你回来了!你怎么回来的?怎么知道直接来第九十九层的?”
“……是空洞把我送到这里的。”沈平澜沉吟片刻,将刚才自己经历的一番奇妙事,简单描述给了众人。
当然,在描述中他省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例如零号异类在他耳边絮叨,把他拎到空中,还有拉着他衣服硬要让他和它一起围观中年失意男这类事。
……他以前怎么没发觉零号异类那么“粘人”?它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此外,还省略了沈平澜问出那群研究员来历的部分。
这方面的事情隐约涉及到内鬼与会长,最好还是在离开空洞后再行商榷。
听完讲述,众人纷纷表示大为震撼。
“啊?原来我们刚才感受到的震动,还有场景的错乱,是因为空洞在改变它的形态——它竟然还有别的形态!”邬峻一边啃肉干一边睁大双眼。
“哈哈,可怜的人们,被那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嘛。”露易丝卷着金发,对研究员们发出了无情嘲笑。
“等等……所以说空洞里,我们,那群未知研究员,零号异类,还有追我们的独立生命体,真的有四方势力?”张桓清在旁边揉太阳穴,难以置信地低声道。
“沈队,你确定是空洞把你直接送到这一层的吗?”在七嘴八舌的声音中,杜波依斯挑起眉头,眉毛上几条细小伤疤随之抬起,她冷静发出询问。
沈平澜道:“可能性很大。”
杜波依斯在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中一耸肩道:“空洞知道我们在这里,却只是把你传送了回来,我们一开始关于空洞的猜测很可能真的错误了,它对我们没什么敌意,甚至……”
说到这里,她也不由停顿了下,认为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很难让人相信:“甚至它对我们的出现持赞同与支持态度。”
话音落下,人群彻底寂静了一秒。
人群边缘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傀儡师米兰达蹲在自己的傀儡肩头,懒洋洋地俯视下来道:“这不是很好理解吗?那些不明底细的人和怪物,是跑进空洞家里的蟑螂,我们是一群野生的杀虫专家,所以它希望我们把蟑螂全杀了。”
杜波依斯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我也比较倾向于这个可能。”
空洞希望他们去处理那些乱来的家伙吗……沈平澜旁听这场对话,想到了零号异类说他是“自愿进行空洞清洁的”。
或许这一次,他们终于把握到了空洞的心理。
在简短的欢迎沈队归队仪式后,众人继续探索第九十九层。
甭管他们对空洞有几百几千种猜测,作为基础计划的在第九十九层放置驱逐弹还是要照常进行的。他们可以最后不放驱逐弹,但总归要把第九十九层摸一遍吧。
“沙沙……”
某片从门扉内流通下来的天空里起了风,风浪自上而下逐层累积,吹起了脚下低矮的绿草。从沈平澜归队到现在一言不发的亚历克斯站在一处高坡上,手持短杖面向狂风,风浪吹起了他的衣摆,也将一些不同寻常的信息裹挟过来。
他默不作声,感受到脚下大地、头顶天空,还有夹于天与地之间的一切开裂又缓慢弥合的声音。
尽管从视觉上,察觉不出异样,但他知道,在刚才那场据沈平澜所言其实是空洞变幻形态而造成的震动中,第九十九层有些地方摇晃了、开裂了。
一些东西,例如规则、场景,在他们很难察觉到的地方出现了变动。
正如一场海底地震或许会绽开新的海沟,这场震动很可能让第九十九层原本隐秘的东西暴露出来。
其他人注意到了亚历克斯的停滞,他们看过去,还没等他们问话,这位盲眼的领航者突然抬起手中短杖,指向某个方位道:“那里有与我们‘相关’的东西。”
十几分钟后,众人穿越一片起伏的丘陵地区,地上那些嫩绿得几乎像假的一样的绿草目送他们进入了一处下陷的峡谷。
——在峡谷底部,竟然有几把桌椅,正以七扭八歪的方式卡在地上。
是真的“卡在地上”,因为其中一把铁丝椅大半都埋没在地上,只露出歪斜的椅背尖,旁边有张像是从某个办公楼拖过来的工位桌,以屁股朝天的方式一半嵌在地里。
乍一看,活像是这里曾经下过一场桌椅暴雨,天空呕吐出了这些东西,把它们喷到了峡谷中。
当然,这些桌椅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放在它们之上的记录。
戴晟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张勉强端正的长木桌,拿起了上面那本面朝下摊开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外壳早已破烂得不成样,但内里的文字还依稀可辨。
“1180年3月5日,我与我的同僚们一同进入了这个地方。”他轻声读出笔记本上的句子,“今天是我们被困在这里的不知道多少天,这里没有昼夜变化——就算有,我们也不一定敢相信——我们的所有特制钟表也受到空洞影响乱走,我们找不到离开这里的门,我想我们会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了……”
读到这里,他换了口气,低语道:“1180年,灾变还未到来的时代,竟然有人以队伍形式,还明显做好了一定准备才进来探索空洞……这群人是什么来历?”
他翻过一页,手指点上接下来的句子,“我马上会跟随我的队伍去寻找神圣之门,那或许是我们唯一的活路。在此之前,会把我所知道的有关空洞的信息都写下来,如果后世有人找到了这本笔记,希望这些信息对你们有用。”
另一边,诺拉大步跃过几沓塑料椅叠成的障碍,一把拉开了那个屁股朝天的办公桌的抽屉,里面也躺着一份资料,不是笔记本,只是一些零散的“纸”。
诺拉默不作声地用手捻了下这沓纸的表面,触感细腻得古怪——是人皮。
人皮纸上以刻印的形式写了一篇短文,像是匆匆写就的:
“逐异者‘炽空’小队汇报,这一次对空洞的探索又失败了,我们被困在这里,弹尽粮绝,身体在逐渐变异,恐怕离不开了。但我们找到了前辈们留下的记录,综合我们得到的信息,我预感到我们距离开始第一次掌控空洞的尝试不远了,我会想办法把这些信息在我死前传出去,希望有外界的同伴能够接收到。”
“逐异者……”诺拉低声喃喃了一句,冷淡的脸上逐渐浮现凝重与费解兼具的神色。
另一边,戴晟还在阅读手中的笔记本:
“我们探明了空洞内两种特殊门扉的规律,它们分别是神圣之门与变节之门。其中,前者的出现没有前置条件,会随机出现在空洞各处,我们用携带进来的动物进行尝试,发现进入神圣之门的生物会受到空洞力量感染,转变为怪物。另外一种变节之门则拥有前置的出现条件,那就是外来者内部出现一定程度上的‘分裂’……”
其他人走到戴晟与诺拉二人之后,在这散步的桌椅间搜索。芙洛拉在一把斜插地面的木凳子周围转悠了一圈,最终蹲下来——在木凳子底部,抽出了几张被黏在凳子上的便签。
相比戴晟与诺拉发现的笔记的有条不紊,这几张便签上的文字就凌乱多了,芙洛拉几乎能感受到书写者当时的恐慌与无助。
“我被困在了这里!”
“如果有人能看到这张便签,我叫伯尼·霍伊尔,是亨廷顿市的一位银行柜员,我被困在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请救救我!”
“墙壁!墙壁!门!”
“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房间,我永远都出不去了!”
“我看到了一扇门,我受不了了,我会开门进去,世界,永别了。”
戴晟这边,对于空洞规律有条不紊的记录还在继续:“我怀疑变节之门与神圣之门带有一定意义上的连贯性,如果一支队伍被变节之门影响,加深了内部的隔阂,或许他们会主动投身神圣之门,以换取更强大的力量,来消灭分裂后的另一方——我会如此猜测,是因为这一场景已经在我的队伍里发生了……”
诺拉这边的人皮纸则翻到了最后一张,不再是冷静的回报,而是一份近乎自嘲的自白信:
“我们是逐异者,我们是追逐怪物之人,我们是探索未知的学者与调查员,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野心变了味呢?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从最开始的解析怪物,变成了想要掌控怪物呢?
追逐比自己炽热太多的太阳之人,必将被太阳焚毁殆尽。我不知道等我的信息传出去时,外界还有没有逐异者存在。但我想,逐异者的理念与知识,总归会以某种方式传承下去的吧。传承者们,我想从我个人的角度警告你们——不要妄图掌控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