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胡子插嘴,“还用问,肯定是没杀完。”
“这种植株除非一把火连根烧掉,没有别的办法,风一吹又长起来一茬。”
“最难解的就是,它不怕火,不怕寻常的火,几百年沙漠长着,给它炼出来了。”
“那怎么办啊?”
谢照微的声音响起来,他的声音是很有磁性的,但偏偏语调又是极淡的,不生一点波澜,好像一个青年人的身体里装了一个年迈的魂魄。
“不要吓她了,师伯。”
“一般来说,成了精的植物,都会有一株本体,那是它初生灵智的地方,只要把它除了,剩下的支脉自动会湮灭掉。”
“比较棘手的是,昨晚我消灭了出现的所有沙破棘藤,但它很聪明,肯定留有隐藏。”
岳明棠有些失望,因为沙破棘是沙漠最多的植株,连她们来的路上都会有,即使是十几里没有水源的纯沙漠也能存活,升仙城因为是人族居住的城池,沙破棘更是随处可见。
“这有何难?”
一道有些倨傲的声音横亘插进来。
岳明棠没回头已经听出来来者,那个纵马入城、马伤原地丢弃、一眼不看的洛韫。
谢照微倒是面露尊敬,“愿闻高见。”
洛韫丝毫没受昨夜血雨腥风的影响,满面春风,锦衣换了一套,从丝绣金纹换成了藏蓝色素缎长袍,袖中掏出昨日那把云扇,搭配蓝色长袍,一派荣光焕发的贵公子气度。
“既然,沙破棘昨夜苦苦追逐此女,不如就取她的心头血一滴,置于城中某处,沙破棘势必无法抵挡心头血诱惑,我们再顺势追击。”
这句话一出,谢照微的表情微变,又迅速恢复自然,语气如常,淡淡回道“不可,心头血乃珍贵之物,不必浪费在此等妖物身上。”
洛韫并不沮丧,缓缓摇着扇子,说道,“那还有一计,取此女血,浇灌在城中沙破棘上,如果它突然爆起生长,那就是本体所在。”
“毕竟……”
话音未落,谢照微已然开口,“多谢高见,我青云宗除魔不会以自身弟子为饵。”
岳明棠朝他看去,从第一面时,这个大师兄便十分冷静淡然,按理说,修仙者即使没有几分从斩妖除魔修炼的居于人上的傲气,也并不会对冒犯这样忍气吞声,克制自持。
何况,他是大师兄。
岳明棠不知道自己有几个师兄,但大师兄应该是年龄最大的一个,昨夜他只是一层薄薄的水雾,沙破棘触到便烟消云散,可见谢照微实力深厚。
但岳明棠对大师兄感官实在一般,他虽然一副冷静自持翩翩君子的模样,又不经意间透露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却又不肯遵循自己的想法,连威胁之语都要揉捏的没有什么份量才说。
还有,谢照微见到她的安慰之法是摸头,被她躲开之后居然没有一点其他的反应,这很奇怪,大师兄身上的很多地方像矛盾的两面。
最令人感到诧异的应该是他的长相,他的脸是十足的妖艳,桃花眼,含水瞳,劲挺的鼻弓,微笑的唇。
整个人的装束移到脸上,有种君子变妖君的错愕。
谢照微像是感知到她的目光,神色清凌凌看过来,一双柔和的眼似乎都在问,“怎么了?”
怎么了?
岳明棠摇摇脑子里的水,让自己快点清醒过来。
山羊胡子的除魔卫看他们陷入了沉寂,主动提议,“谢照微你把你师妹送到青云宗,我们再来解决怎么样,如今人多眼杂,还有你师妹这个行走的目标,怎样也伸展不开。”
谢照微似乎听进这个建议了,正要应答。
洛韫带着冷意的嘲讽扔过来,“我就知道你们这些正人君子惯会给自己找退路,不过呢,我已经找到沙破棘的本体了。”
“什么?”
连一旁围观的人群目光也积聚在他身上。
“当然是这个了。”
他两指夹出一张青色的符咒,上面是殷红的朱砂画了一个符咒,岳明棠不懂符咒也不懂朱砂,但第一眼看到那吊诡复杂的符文,心里就有些惴惴不安,从心底升腾起一种厌恶感。
“锁妖符!”
“你怎么会有这个?”
山羊胡子的胡须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扬起,脸涨得通红,眼神中血丝密布,紧紧盯着他。
“我说了我姓洛。”
谢照微和山羊胡子的除魔卫对视一眼,眼里有些复杂。
锁妖符已下,再厉害的大妖都在劫难逃,只不过,他们都懂彼此的疑虑。
锁妖符在上一次仙妖大战中已成为禁术,一则,被锁住的妖会自身狂化,失去神智无条件攻击所有人妖,二则,锁妖符本就是逆天而行,画符的人并不是工笔蘸取朱砂,而是献血,以自身血液为引,在符成之时,还要再喷一口心头血,这种阴毒的画法,本来就是以符师自身的命为引,锁的是妖的命,同时也是人的命。
这株沙破棘虽然有五六百年命途,但这些年来并未伤人,用在它的身上,杀鸡偏用牛刀,不像是缉妖,更像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强大,把满腔忿恨发泄出来。
两人眼神微动,心念已达。
不多时,石板的砖块发生颤动,谢照微和除魔卫对视一眼,谢照微用水雾包裹了大部分人,除魔卫则用一缕青色的灵力包裹了剩下所有人。
“你要小心,它次要的攻击目标是你。”
谢照微背对着她,声音轻轻传到岳明棠耳边。
这句话的意思是,最大的攻击目标是,岳明棠看了看已经拔剑候敌的洛韫。
他倒是有几分魄力。
黎明前的黑暗和暴起前的寂静最折磨人,紧绷的精神把时间拖的无限长,长到已经无法感知到底是一瞬还是多长。
石板砖块在眼前飞起,一条比见过的所有藤条更粗,也更加狰狞的藤条,圆形的凸起全部变成了三角的黑刺,在空中盘旋一瞬,重重的扎向岳明棠,她无暇多顾,恢复的所有灵力注入昭阳剑,屏息凝神,剑柄与藤条相撞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通过相接处传过来,扑就在她的手腕和肘上,沉沉的无法抗拒的力量让她整个人有种向后飞起的趋势,对峙相抗的下一秒,她整个人拔地而起,倒飞出去。
果然还是太弱了,她在半空居然还能空出脑子想这个。
一道柔和的水雾包裹着她下坠的趋势。
追逐而来的藤条像一条翻腾暴躁的蛇,猛地下钻,带着势不可挡的钻透她心口的劲力。
水团像一只轻柔的手,裹着她在云上打了个滚,藤条收不住力,砸到地面的石板上,钻下去一个几米深的黑色巨坑。
“找到了!”
少年喧嚣夹杂不可一世的昂扬语气,她偏头看去,洛韫那一身蓝袍已经化开了好几道口子,却没有一点伤痕,他的长剑脱手,剑尖的方向是角落里一株不易察觉的沙破棘。
它矮小、低丛,唯一的异样是,青黑色的植株上隐隐有殷红的复杂符文,那难耐和厌恶的感觉,正是锁妖符无疑了!
洛韫身后,一株比他腰身稍微细一点的沙破棘已经是破罐子破摔的姿态,狠狠准备穿透他的身体。
水雾和长剑一起到的。
水雾太薄,已经不能阻挡沙破棘的拼死一击了,只能稍稍减弱了它的速度。
昭阳剑没有开鞘,斜斜打在洛韫腰间,把他撞偏了一块,沙破棘从他的蓝袍袖子间穿过,狠狠扎入了地面。
下一瞬,所有的沙破棘藤条都干枯萎败,湮灭成了灰烬。
街道上静谧了几秒,而后爆发出炽烈的狂欢,人们笑着跳着,和最近的人拥抱大笑。
不知道谁起了个头,喊了一声。
“少年英雄。”
四面八方的人都争相喊起来,“少年英雄”,“少年英雄”,越喊越大,愈喊愈烈,四个字响彻云霄。
洛韫不顾袖袍裂纹和破损的狼狈,直起身朝四面八方拜了一揖,姿态端方,神情不卑不亢,气度不凡。
岳明棠那一瞬间突然确信他是皇子,这种临乱不惧的品格和姿态并非池中物啊。
她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站起身,目光里出现一个小绿瓶。
是谢照微。
“伤药,涂在患口,薄薄一层就好。”
“谢谢师兄。”岳明棠没有拒绝,接过来。
“准备一下,我们过一会就离开升仙城去仙界。”
“这么快,”岳明棠罕见的有些慌乱和不舍,可能是突然其来的沙破棘打破了她在升仙城最后一晚的和平,一整夜都处在紧张状态,现在尘埃落定就要启程……
含奚。
含奚朝着她奔过来。
“小姐,你是不是要走了。”
含奚脸上青一块黑一块斑驳的花印子,泪珠哗啦啦地往下掉,于是整张脸上出现了干干净净白楞楞的两条泪痕。
岳明棠忍不住笑了。
“又笑我。”含奚委屈。
“嗯,以后就笑不着了。”岳明棠一边说着,一边绞尽脑汁想着告别的词,父母是郑重拜别过的了,闹别扭不肯来送行的郑少爷也送去一封信了,和府里丫鬟小厮们告过别了,管家也送行了,林师傅也临走送了她一本剑诀,家中养的花都被含奚从花房里一盆一盆搬出来跟她告过别了。
她想了想,居然觉得没有什么遗憾了。
“含奚,我要走了。”
谢照微刚才已经避开了,但山羊胡子正在往这边来,她的时间不多了。
“我答应你,我有时间一定会去看你们,好不好?”
“小姐你记得来看我们。”
含奚偷偷往她怀里怼了一个包裹,厚厚硬硬的,她又把一把剑系在岳明棠的腰间,是桃木剑。
“还磨蹭什么,腻腻歪歪的。”山羊胡子不耐烦道,他的身后,洛韫换了一身洁净的青纹外袍,斜斜看了她一眼又移开。
岳明棠拍拍含奚的肩,后退几步,跟了上去。
他们四人站在一起,山羊胡子伸出五指,屈爪一握,岳明棠一阵天旋地转,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看见的是含奚泪哒哒的眸子和不舍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