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秦军架篝备酒,庆胜贺归,裴衡被众将灌得山公倒载。借着酒意,他终是撑起九万胆,初次在梦里吻了心上人。
觊觎良久的薄唇甜如嚼蕊,只惜才将浅尝便被搡远。秦显勃然作色,面颊尽是被轻薄出的怒霞,神情几欲作呕,似若此时。
裴衡胸口酸涩,却未觉气馁。心如擂鼓藏不起,他仰起首,近乎直截地倾诉情肠,“身不是,心已是。”
曾经的人间已无裴衡,自欺欺人的幻觉便是唯一可解相思处,然眼下对方真切可触,秦显惟恐心泄情痴,声露相思,索性转背过身,将人清出余光,“夜已三更,孤欲安寝,裴少将军请回吧。”
“臣樗栎庸材,不敢希图殿下俯就,只求您——”裴衡弯身,前额触磕到地,嗓音低而哑,“不要厌弃臣。”
或许慨于少年赤心,双行赤泪自残像眼角滑落,轻砸在碑上的蛛网,灰蛛被惊动,支着八足藏去右侧的颅骨后。
“装怜示弱,再徐徐而图,临仙惯好这般哄你。”心魔蹲身弹开小蛛,替它阖起两目,又将它黏血的额发别至耳后,最后单膝俯首,蜻蜓般在它眉心点下一吻,“寻个借口,就此绝他情念。”
平烟渡因战残败,民多迁徙他乡,威略将军祠渐无拜祭,夭隐的将星被臣民所遗,仅剩青史寥寥几列死字,而疯癫的帝王却抱起残骨,昼也思他,夜也思他。
秦显长吁数口,还是没能将胸中贪恋抑止,忍不住回首。
黄烛射在净朴的白袍,在褶皱边沿勾出浅斑,随呼吸而缓慢起伏,高束的墨丝未干,嗒嗒地掉着冷珠,整个人看着既温驯又可怜。
“裴衡。”秦显轻念。
初明己心时,裴衡亦曾迷惘退缩。然思不能囚,糜梦难歇,少年郎情窦初开,不战而溃。
绯红偷偷爬上耳垂,裴衡直背回望,有些情怯,“......殿下。”
“我已有心许之人。”秦显嗓声低哑,几乎消隐在乍响的雷鸣。
意外之语砸落双耳,裴衡不禁僵怔,他将答字在头脑内拆开掰碎,许久方艰难咽进胃腹,“两心相悦?”
“我与他——”似被裴衡眼底的赤光灼伤,秦显狼狈地逃转视线,发言却尤残忍,“相知相许,举誓白头。”
言语长着利刺,直直扎进心胸,将裴衡未偿的奢愿搅作齑粉。数日前的景象适时浮起,他张了张嘴,声已沙哑,“......是林暹吗?”
“临仙现今还未取字,他说的人应是林七。”幻象碎裂,化飞尘而去,心魔款步凑近秦显,冷眼讽刺,“那般谫劣之徒,当早除后快。”
平初四年季冬之晦,林暹帅侲子于宫中大傩,礼间,方相氏执戈刺帝,戈涂鸩毒,秦琰自此抱病,渐荒政事,方有后来乱象。
旧事历历,缱绻的情思被撼恨驱散,秦显再无迟疑,默认道:“少将军何以知晓?”
秦显地位尊极,此情非天垂怜不可得,裴衡曾预想过自身百种惨局,岂料现下诸事未始,心上人却已被捷足先登。
不敢泄露胸中嫉妒,裴衡强扯起笑,试图以此掩饰情绪,“郊猎那日,殿下在迷蒙间唤过几次,想来是、是极重要的人。”
贺祝之辞噎在咽喉,堵得他啊呃难语,自觉再待恐要失态,裴衡主动告退,“不搅殿下歇息了,臣告辞。”
少年喉音微颤,像在强压难过。心魔不忍卒听,逃似地隐散。
秦显亦恻然,不由低声抚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少将军天纵英杰,来日必觅佳偶。”
“什么佳偶......”鼻头发酸,裴衡抬臂搓了下眼,“左不过是适龄时由长辈择选的门第相匹之人,我不稀罕。”
“你我数年挚交,来日你若再得倾心之人,我必设法成全。”秦显说。
一擦未净,几滴泪渍遗在眼周,像颗颗垂悬的小珠。似是自觉难堪,裴衡双掌捂紧脸,半晌,才低低道:“相思若可移,何以谓相思。”
相思若可移,何以心魔障。秦显无言以对,只能缄默。
雨势落如碎石,咚咚如鼓,惹人躁闷。裴衡不愿再留,拜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