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显歪身斜悬在鞍侧，右指速滑，在血泞中重新捞起长索，翻手绕上右腕，同时借索链冲势跃落飞马，贴地向侧斜奔。

二更柝响，亥初三刻至。电光盘龙似地游动于黑云，将满街肉肢照出密密麻麻的黑影，少年腾跃当中，恍若步步生尸的幽魔。

只见他展臂一抓，将另侧索端握进右掌，双腿扎马，左指则迅速掐诀。

长索倏被扯紧，众人只觉掌下一松。李阙攀在索链首端，未及撒手，被刹那吊上半空。

巨兽亦猝不及防，它嘶叫起来，两条悬空的前腿使力蹬出，却难以相抗，如峦的兽躯竟被拽得节节倒退。

“六殿下！”又有将官认出秦显。

虬结的筋脉从臂腕凸起，显出道道瑰异的靛痕，秦显背对巨妖，右臂扯着索链步步前踩，无分毫勉力之状，“退远。”

此时景况委实已超想象，众人不敢耽搁，瞬间如鸟兽散。

巨妖被索链勒得窒息，扭身想要咬断长索。然此索非是俗物，乃由岐山精石所锻，极是坚韧，巨妖一咬之下未能将它切断。

秦显见状，双腿骤然松劲，凭由索端巨妖的拉力腾入低空。

长空惊雷震响，白刃划出剑鞘。天地昏濛如初开，众人只听得一声清冽的剑吟，噪耳的兽嘶继而戛然。

猛烈的罡风圈圈荡开，饱受蹂躏的街地彻底断成壕沟。人们被地动所惊，纷纷驻足回望。

一道刺白坠星般劈落，坚不可摧的妖躯被一分为二，血与脏器湍溅四飞，模煳间，有衣袂翻滚其内，恍似一只凌空振跃的赤鹤。

巨妖行立如山，俯倒更显伟巨，它尸横南北，几乎压塌半个蔷薇坊。

人群内，不知是谁先呼出声，“六殿下杀了妖怪！”

似火星嘣入烈酒，人声骤然爆开，彼伏的呼拜自长街绵延开。

裴衡怔怔盯着人踩风而落，周遭杂响仿佛消弭，他张着双耳，只听到了自己恍若擂鼓的心跳。

巨妖既除，接下来便是善后事宜。

今夜伤者众，太常遣来医者，在南侧未被波及的栀子坊设屋诊治。为防事乱又生，秦显索性在此暂避暴雨。

前方道路未通，方才经战的武修亦多在医舍小歇。官爵之身已不能如少时般随意出入禁宫，见面不易，裴衡换过净衫，便急急来寻秦显。

“参见殿下。”通传进屋，裴衡先循礼一揖。

日前初逢裴衡，秦显神识恍惚，忆起时并无真切实感。而现下六感清明，他甚至能嗅到眼前人衣袍的皂香。

秦显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恍惚间，幻觉已生。简净的屋室消失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方蛛网密结的破庙。

丈高的石像无声矗立其中，上下尽是细密的划痕，好似曾被镀上金粉，又被刀刀剐去，如若承了场千刀的凌迟。乍眼看去，惊心触目。

心魔悄无声息地现身，轻轻扶起了石像前一面倒塌的石碑。

平初六年，裴衡受命出征，大破吴郑。八年，他因苏氏倒戈被秦沂所俘，因不肯就范而自绝于狱，年仅二十三岁。秦民感其忠节，于平烟渡立威略将军祠。

“临仙平生历经百战，几无败绩，乃是天生将才。”心魔仰首静瞻着石像的残面，眉头心上是难解的悲怀，“生时功盖王侯，死后名垂青史，这才是他该有的一生。”

心魔说：“他是因你而死，宣隐。”

“殿下？”久久未得回语，裴衡忍不住偷偷掀眼瞥了人一眼，小心翼翼问，“殿下可是在生我的气？”

石碑破损，镌刻的碑铭已被风霜磨得浅淡，心魔轻轻拂去尘灰，指尖流连着竖列的残字，“发情止礼，各自君臣，如此便好，莫再令他重蹈前尘之祸。”

残碑侧，一颗木偶小头被风骨噜吹至，戏法似的膨起，倏忽化作人头。头颅沐血，双目圆瞪，似乎死不瞑目。

裴衡垂眉注视，半晌低低地回：“我知道。”

“殿下说什么？”他声如蚊叮，裴衡没能听清。

牙齿咬上舌尖，泛出些微苦腥，岌岌可危的理智被刺痛召回，秦显勉力维着镇定之态,起身还礼，“裴少将军漏夜至此，不知所为何事？”

敏锐地觉出秦显语态的疏离，裴衡不禁有些失落，他偷觑着少年冷淡的脸色，试探地跪下，“殿下，臣有罪——”

裴衡原就伤势未愈，方才又经恶战，此刻垂头耷脑地瑟跪着，竟有些可怜楚楚，“臣不该为一己私心置殿下于险境，陛下仁慈，仅小惩大诫，臣自觉当需严惩，还请殿下处置。”

“裴少将军并非孤的臣属，无需跪礼。”秦显挪开视线，盯起碑上正织丝网的灰蛛，“请起。”

医舍用物简素，桌上仅置着根豆烛，风从未密合的门窗漏入，将秦显投在眼下的睫影晃得明灭。他侧着脸，神情近乎冷酷，像是厌极。

裴衡蓦地想起回都前夜的糜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