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误会得解,把话说开后也就无需避嫌,自迷离谷后山那一次,已过了一月之久,正值少年又日日相对,同床共枕,哪里还能忍得下去,这一夜,凉王殿下的房里叫了三次水。
第二天早膳时,张长东没能起得来。司如卿瞧着奇怪,问白民:“长东呢?”
白民道:“累了,让他多睡会儿吧。”
司如卿哼了一声:“真没用,跑那么几天就受不了了,等以后进了军营可怎么好。”
白民吩咐侍女给张长东炖了汤,煨在火上,只等张长东一醒就送过去,又看了看司如卿,脸色微变:“我如今还和你解释不清,等你娶妻就懂了。”
司如卿道:“我不娶妻,我和长东一辈子都跟着你。”
白民道:“娶妻也不耽误你们跟着我。”
司如卿道:“那长东会娶妻吗?”
白民愣了愣,想起昨晚答应要嫁给张长东的事,答道:“会吧。”
可司如卿显然不知道他这话的深意,又问:“那他娶了妻还跟我们在一起吗?”
白民道:“会。”
司如卿道:“他妻子不答应怎么办呢?”
白民道:“不会的,他妻子一定会答应。”
“你怎么就那么确定呢?”司如卿道:“你又还不认识他的妻子,你如何能确定?”
白民被他烦得不行,说道:“因为他未来妻子就是我,我会嫁给他,所以我能确定,还要我说多明白才行?”
这下子问是不问了,但司如卿筷子没拿稳,叮铃当啷掉到地上也顾不得捡,问道:“你……你你你……你们……你……”
白民道:“长东算是你嫂子。”
司如卿一拍桌子,很是激动:“怪不得,我就说你们两个不对劲,你还把母亲雕的玉娃娃送给他,原来是在以身相许报救命之恩。”
侍女又给司如卿拿来筷子,他一时间忘了吃饭的事,想到住在王府第一晚曾跟张长东暗暗计划不让他哥娶王妃生孩子的事,没曾想张长东竟真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为了兄弟情义宁可自己去跟他哥在一起也要断了他哥娶妻生子的可能,一时间无比感动,点头道:“好,你们俩的事我答应了。”
白民道:“那我谢谢你。”
司如卿道:“但是我还有个条件。”
白民:“你说。”
司如卿道:“你从此后只能有长东这一个人,不许再换人了,更不能纳妾。”后半句没说出口,换了人纳了妾万一生出孩子来,岂不是更麻烦。
白民哭笑不得,说道:“好,都听你的就是了。”
没过几天就到了宴请京城子弟的正日子,秦王白璋跟白民关系最好,一大早就过来不说,还带了人给凉王府帮忙,送过贺礼,简单叙几句话后便帮白民招待宾客。
白璋平日里生活向来节俭,给白民送的礼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不过几张难寻的字画。白民收下后,见白璋身上穿的常服都是半新不旧,比起其他众位皇子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邀他入座后问道:“四哥,我给你送的钱你怎么不收呢?送几次你退回来几次,是不是不拿我当兄弟?”
白璋冷了脸色,训斥道:“你以为你瞒得了别人,就能骗过我去?你在边疆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能不知道吗,充什么土财主,有这些钱送给我,还不如拿去给凉州将士们添置些东西,也好过动不动给我写信哭穷,让我求着户部给你们拨银子。”
“那你更得收了,”白民笑道:“就当是我孝敬你的行不行,花了这些钱打点我的财神爷,以后我再跟你要钱的时候,是不是还能把银子拨得更痛快些。”
“老六,你能不能好好说话,”白璋看他嘻嘻哈哈总没个正形,语声含怒:“小时候你也不这样,怎么在凉州待过几年倒成了个兵痞子似的,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你的皇子身份,非得惹出祸事来才肯收敛是不是?”
白民不在意道:“我惹的祸还少吗?反正四哥总能替我遮盖,我有什么好怕的。”
也不知怎么回事,白璋一见他这态度,火气更大,说道:“你再这么闹下去,我也保不住你。”
白民在凉州时的确惹祸不少,别的不说,他收复凉州后,曾经连杀三任节度使,到第四任时才算结束,因为第四任就是他自己。赐白民假节钺之权的诏书是秦王亲自过去颁下的,那时候白民早就打定主意,河西节度使来一个他杀一个,怎知没过几天就有人来报,说秦王殿下第二日就到,让他预备接驾,这实在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理,秦王白璋不日就到城外,一应礼节全部从简,连护卫都没有带进城,在看见白民城外迎接时直接走到他面前,问道:“凉王殿下连我也要杀吗?”
白民十分为难,喊他:“四哥。”
白璋眉眼生威,说道:“我哪里当的起凉王殿下一句哥,本王代天子巡视凉州,凉王还不跪下迎接。”
白民只能跪地三呼万岁,起来后再不喊哥,只称秦王殿下。
当初出征前,今上曾有言说白民打下来的地方就是他的,他后来收复凉州,攻占北狄,灭掉羌族,实际所辖之地已远超凉州范围。打下来就要治,可河西节度使处处掣肘,白民一系列政令推行不下去,与节度使交涉无果,杀之了事,上报朝廷说是遭流寇所杀。
第一任遭流寇所杀,第二任死于异族偷袭,第三任连装都不装了,只说死于急病,朝中大臣一下子炸开锅般上奏参他,说他贪心不足,狼子野心,更有人暗指他意图谋反。
他哪里是意图谋反,再这么下去他是真的想反,不反的话日子早晚过不下去。当皇帝怀疑你要反的时候,你最好真能反,否则就是个死,白民不想死,连杀三任节度使后还没等来朝廷镇压他的大军,只等来了他四哥,或者说,秦王白璋。
看样子这是要让白璋短暂出任,节制他的意思,若是白民连白璋都杀,那就是彻底撕破脸,除了出兵镇压再无转圜余地,如果他还念着一点儿兄弟亲情,肯老老实实听白璋的话,那朝廷也不是不能让步。异族之乱才过,打仗打到国库空得快要见底,大虞亟待休养生息,内战乱的是国政,苦的是百姓,谁都不愿意开打,更何况那时边疆不稳,北狄虎视眈眈,一旦凉州军开始应对朝廷镇压,无暇北顾,北狄不臣之心必会再次生出,趁乱进犯边境,那过往几年的仗也就白打了。
打仗说起来只有一句话,真落到实处,打的是钱,打的是命,打的是国,父子相残便宜的是外人,何必呢。这道理白民懂,皇帝和皇后都明白,所以白民敢杀节度使,而皇帝敢派白璋来教训白民,双方都亮出各自态度,全看谁先低头。
到底是白民先低了这个头,在接待秦王白璋的宴席过后,屋子里只剩兄弟俩时,白民交了底:“四哥,若假节钺的人是你,我定不会说什么,但你也别想着管我,我不敢杀你,但我能把你软禁起来,反正凉州上下我说了算。”
白璋一巴掌抽到他脸上:“你个畜生。”
白民道:“四哥不是要来巡视凉州吗?那明日就开始吧,待看过以后,这句畜生再骂不迟。”
一个月后,凉州转了有一半,白民没多解释一句,白璋至此才明白白民在凉州种种残暴和靡费之举,实属无奈。凉州失陷长达七年之久,北狄占据后只知屠杀抢掠,并无治理之举,致使凉州百姓流离失所,有些死于北狄铁蹄刀枪之下或是被掠到北狄成了奴隶,更多的逃难到其他地方,严重时十室九空,田地荒芜,连烂摊子都谈不上,烂摊子至少有个摊子,凉州一度连摊子都快散架了。
传闻白民在凉州滥杀无辜,城门高处常年挂着成串人头,一批风干就换下一批,从无空置,那些人头白璋第一次见时恶心地吐了半天,正要骂白民畜生都不如时,却听有将士来请示,说又抓到一批土匪,是否杀了挂上去。
白民轻描淡写一挥手:“去吧。”
人头很快换了一串新鲜的,白璋好不容易吐完,一闻见血腥恶臭,再次呕吐不止,饭吐出来不够,连胆汁都快空了。
凉州人员复杂,除了走不成的凉州百姓,还有混居的异族人,更有些曾经活不下去的流民,一撮一批落草为寇,时常侵扰百姓,其患一度甚于北狄。对于土匪和试图反叛的异族人,白民不给任何机会,抓住就杀,人头挂上高处震慑有异心之人,手段虽残忍,但也有用,至少这些年里匪患越来越少,异族人除逃往北狄母国的,留下的安心生产,不再想着起事破坏。
都说白民强征民夫大肆修建宫殿,开山凿矿,浪费人力物力财力,参他的折子里有一半都提过这些事,白璋实地看过后才知,确有其事,但除此之外也想不出更好的举措。击退北狄后,白民同北狄要回他们夺去做奴隶的凉州百姓和战俘,人数达几万之多,这些人怎么安排也是个问题。
凉州百姓流失严重,田地荒芜近半,白民将此地农田统一登记造册,又清点人口重归户籍,按人头分其田地,但重新开垦直至民有余粮绝非一朝一夕可成,赶上青黄不接和农闲时,白民便征调民夫给他修筑军事营地,开山凿矿,以及其他一些可做可不做的事,让他们以此来得些银米丝绢养家糊口,并不强迫,全凭自愿,可前来报名者甚众,几乎家家户户都有。
至于额外的钱从哪儿来,不够的白民掏空私库填补,再有短缺就找北方六族要,不给就抢,羌族之所以尽灭,便是因国主不肯如数缴纳白民所要的钱财。朝中都说白民在当地让人给他大肆搜刮金银财宝和壮男美女,也不算冤枉了他,桩桩件件确有其事,只是敛财之后的用处便无人过问了。
至于壮男美女……都拿去送给北方六族的王族亲贵了,抢了人家的人再当礼物送过去,过了白民这一手就变成等价交换,白璋听完后一句畜生斟酌半天,到底还是没有骂出口。
实际上白民自己的日子过得极苦,王府虽大,下人稀疏,吃穿用度比之京城里寻常王公贵族有头有脸的奴才都不如,钱都拿去填补工事了,还要养兵,养的兵还是甲胄骑兵,多少银子扔进去连个响声都听不见,白璋看完之后,一夜未睡。
当然白民的确日子过得不富裕,但也没惨到这种地步,他生活上如此捉襟见肘,只因钱都拿去养他那个宝贝弟弟了,若真说起来的话,司如卿的生活之奢靡,宫里都未必能比得上,但银钱有限,他不肯委屈了弟弟一星半点儿,只好紧着自己。白璋见过淑妃,而司如卿跟淑妃生得太像,白民不想在此事上惹麻烦,只能把弟弟派去军营住些日子,无令不得出现。
这在司如卿身上是从未有过之事,他那时候年纪小,不懂白民种种难处,以为白民见了白家兄弟就不要他了,在军营里就差点儿将命不受,闯出去质问白民,幸亏白民亲卫强行将他按下,可白璋走后司如卿跟白民吵了此生最大的一场,一度喊着“他算哪门子的哥哥,我才是你弟弟,我是你唯一的兄弟,他们不是,他们只想害你”,白民哄人哄了好久才算让司如卿重新理他,可司如卿从此还是第一个恨上了白璋,因为觉得白民对他态度太好。
白璋后来问白民,攻讦四起时为何不解释一句,白民为难道:“我怎么解释啊,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啊,就连四哥你,在亲眼见到之前不是也不信我吗?”
“我……”白璋没再辩解:“你一句不说,见面就嚷着要软禁我,让我怎么信你,可私心里,我总不信你有二心。”
白民道:“那四哥留下吧,我一个人真的太难了。”
白璋却未答应,这才表露此行真实目的:“凉王接旨。”
白民跪地,看到白璋展开一道玉轴圣旨,明黄色绫锦上织着祥云,七色瑞鹤腾空而鸣,白璋一字一句读出赐凉王假节钺之权的旨意。
他自此可以不再杀节度使,因为他自己就是河西道节度使,统领河西十州军政大事。
白民让一步,皇帝也让一步,从此两厢无事。
不知白璋在京城如何运作的,白民只知当年户部的军银拨得格外快,竟还超出他要的数额,想来白璋没少为他顶住压力,对此白民照单全收,只是写信给白璋道谢后总不忘哭一句穷,实则他稳定凉州几年后,为了圈钱无所不用其极,手段百出,什么明里暗里的钱都敢挣,渡过前几年艰难时日,日子过得简直富到流油,但是话说回来,谁会嫌钱多呢,何况他养弟弟是真的费钱。
司如卿和张长东跑过几天之后,已把白民要请的人大致认过一遍,站在大门外迎客也并不觉得为难,只是司如卿频频回头朝院子里看,一见白璋和白民兄友弟恭的模样就恨得咬牙切齿。
张长东眼见兄弟不开心,便在一旁安慰:“我以为殿下只是在逢场作戏,他心里只有你这一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