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东这一去又没了消息,好像进的不是皇宫重地,而是一脚踏进猛兽齿牙间,眨眼工夫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他明知进不去,却总忍不住想上前打听,门外宫卫操行严整,只说让他等着,再想多问便无人能答了。
等着等着就等到了深夜,大门一开,又是四盏琉璃宫灯飘出来,飘近了,后面跟随的却已不是先前内侍,倒有一大群人,黑压压涌出来,出门便给夜风吹散,散到各自府中等在宫外的马车上。司如卿眼睁睁看着一辆辆车离开,人越来越少,直到宫门重新关上,再也没有人走出来。
没有白民,张长东也不见踪迹,司如卿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心中一慌,又想朝宫门处跑,却听有人叫他:“司公子。”
他转头一看,见不远处有一人正朝他走过来,竟是秦王侍卫。那人近了,说道:“秦王殿下谴我来跟公子说一声,今日不必等了,凉王殿下同他的侍卫都已留宿宫中,司公子可先行回府。”
这话丝毫无法让人放下心来,司如卿又问:“怎么会连长东也留下了?”
秦王侍卫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主子的事哪容我们下人置喙?不过秦王殿下说了,凉王无事,他那侍卫也安好,让司公子不必担心。”他说完又朝前走一步,声音明显提高了不少:“秦王殿下问司公子要不要随他一道回凉王府,刚好顺路。”
司如卿一愣,不知秦王何时对他那么关注了,干巴巴不知说什么,忽听秦王侍卫又小声道:“秦王传话,凉王说,让你师娘去抓奸夫。”
他说完这句也不等司如卿回答,抱拳道:“既如此在下便不打扰了,司公子路上小心。”
司如卿虽听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但既是白民特意告知他,必定极其重要,急忙回了凉王府,先跑去龙启云和张絮院子里咣咣擂门。片刻门开了,一见他家师父师娘的面,司如卿什么前因后果都来不及说,先把要紧话带到:“师娘,我哥说让你去抓奸夫。”
张絮一个呵欠打了一半,生生吞回去:“啊?什么奸夫?”
龙启云心知必有原因,说道:“你别慌,从头说,什么奸夫,谁的奸夫?”
司如卿抄起桌上凉茶喝了一口,顺顺气,这才将今日成国公府上的事原原本本讲述一遍,到后来说起宫中内侍来请了张长东去,张絮和龙启云才紧张起来:“长东也去了?”
“对,我问过秦王,秦王说长东没事,只是跟我哥一起在宫里住一宿,”司如卿道:“师娘,我哥说的这话什么意思,我们去哪儿找奸夫?”
张絮毕竟不是司如卿这等没头没脑的小孩子,又亲查过韩阳的事,听完今日种种,早就明白白民用意,顿觉时间紧迫耽误不得,起身换衣服时道:“我的确知道奸夫在哪儿,启云,你跟我走。”
司如卿当场跳起来:“师娘,那我呢,我也去。”
“你不能去,你还得在王府等着,万一凉王殿下有哪里用得上你,有人来请时总要有个主事的,”张絮拍拍司如卿:“好生待着吧,我们去去就回。”
师父师娘一去,司如卿便不知该干些什么了,明知担忧无用,可心总定不下心来,想回去歇下却哪里睡得着,只能先离开师父师娘的院子,漫无目的乱走,待清醒过来时,竟已到了听竹苑。
两扇木门虚掩,门缝里洒出一线昏黄,不知是不是院子主人还没睡下,司如卿过去叩了两下门:“周先生睡了吗?”
很快有脚步声响,周舒云开了门站在门槛里:“如卿,你回来了?进来吧。”
周舒云衣着完好,并无睡梦中被人吵醒的痕迹,头发也整整齐齐束着,似乎连沐浴都没有过。那么晚了打扰别人,司如卿许久后回过神才觉出不好意思,讪讪道:“周先生还没睡吗?我好像耽误你休息了。”
“没有的事,”周舒云沏了杯茶递给司如卿:“听管家说殿下去成国公府赴宴迟迟不归,我心里总不踏实,这才没睡。”
司如卿道:“你听说了?今天的事?”
周舒云摇摇头:“这宴席本就目的不纯,殿下那么晚不回来,总不会是好事吧。”
“没错,的确不是好事,”司如卿道:“给殿下说亲只是幌子,他们做了个局,要害死凉王殿下。”
心悬了一天,空荡荡的总不敢落地,哪怕方才已带回了话给师娘,仍不能稍稍松一口气,总担心哪里出岔子,一想到白民和张长东在宫里生死未卜,师父师娘又不知去哪里抓奸夫,有没有危险,他偏偏哪儿都去不了,只能留在府里干着急,司如卿便觉自己分外没用。此刻到了听竹苑,同周舒云说过几句话,不知怎的忽觉心中委屈难抑,忍不住便要把这一整天的惶惑不安倒空,低低说个不停。
“那韩阳一定是受人指使,凉王殿下从未亏待过她们,虽说名义上让她们养花,可谁真去过后花园?不过是好吃好喝养着她们,她自己私通外男,如今倒把孩子怪到凉王头上了,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丧期□□可是大罪,就算皇帝有意偏袒,那么多人看着,他也没办法替凉王殿下说话。真不知道殿下怎么想的,还不让我和长东动手,当时下手快一些就好了,杀了韩阳这个背主的奴才给殿下出出气。”
“肯定是二皇子威胁她的,他又跟着一起入宫,还不知道要怎么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定凉王殿下的罪呢,竟然还把长东扯进去,关长东什么事啊,长东就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们真是欺人太甚了。”
“周先生,你说皇上皇后能相信我哥……相信凉王殿下吗?皇上不知,皇后娘娘应该会帮殿下吧,殿下平日里对她那么好。”
听他一直讲到回了王府去找龙启云和张絮,周舒云倒并不如他一般慌乱,反过来问司如卿:“秦王不是说无事,你还担心什么?”
司如卿道:“可是殿下和长东都被扣押了啊。”
周舒云道:“你怎知是扣押?秦王不是说了,只是留宿。”
司如卿道:“长东是外男啊,他能住哪儿?就算给他个住的地方,难保不会有人要害他。”
“你就这么不相信凉王殿下的能力吗?”周舒云拍拍司如卿:“等等吧,凉王殿下也在,总能护住长东的,你不信任何人,也该信你哥,况且就算再着急,以你我的身份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刚进门时那一杯茶在指尖转个不停,直到放凉了也没喝进一口去,司如卿手指在杯沿上捏得发白,眸光散在半空,半晌才道:“好好的出去参加寿宴,怎会闹成这样?到底为什么要回京城呢。”
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
皇后来时便不算早,闹了半天时近子夜,众人都疲累不堪,再待下去也不合规矩,皇宫重地哪能这么晚还不落钥?可皇后抓住成国公夫妇说辞的漏洞,一字一句问得如同风霜刀剑,两人被逼得话也说不完整,面无人色,形势急转时还哪有人敢吭声?
成国公夫妻俩连连磕头,大呼冤枉,不知偶然间往哪里一瞥,得了什么示下,成国公夫人突然嘶喊:“皇后娘娘明鉴,妾身儿媳不过好心救助一个落难女子,竟致让成国公府上下陷入灭顶之灾,娘娘所问之事妾身不知,妾身百口莫辩,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说着就要往大殿柱子上一头撞死,幸亏小内侍们一个个都眼耳机灵,手脚也麻利,纷纷冲上前拦住成国公夫人,没让她血溅当场。整座大殿的人被这变故吓了一跳,都去看成国公夫人,倒是让白民觑准机会,跟白璋说了那句话,让他带出宫去。
成国公夫人这么又哭又闹,皇后是再也审不下去了,一时半会儿拿她无法,只能收手,德妃趁机往皇帝面前一跪,哭道:“陛下,成国公夫人一介妇人哪懂这些弯弯绕绕,她不过看那姑娘可怜,心善收留,怎知那贱人会包藏如此大的祸心,要为了私怨陷害凉王,可怜我姐姐心善,竟要被活活逼死在这殿上。”
她连连磕头,哭得一声比一声响亮:“陛下,臣妾爹娘早已不在,就剩这么一个姐姐,倘若姐姐有什么三长两短,臣妾连姐姐都照顾不好,往后还有何面目去地下见爹娘啊陛下……”
皇后让她们哭得额角一跳,心道失策了,她怎么没第一个哭呢?果然到什么时候女人的眼泪都是一种武器,让德妃姐妹俩这么一哭一闹一寻死,明明她占理的事,倒成了要逼死成国公夫人了?这姐妹俩配合如此默契,不去搭台唱戏真是可惜了。水面一浑,今晚这出戏看来是唱不下去了,那么大的事,就怕皇帝为了照顾皇家颜面,只能高举轻放说是误会以及贱人作祟,处死一个韩阳便罢,日后好好安抚凉王,却无法料理掉成国公夫妇,更没机会攀扯到齐王身上,戏白唱了。
她正要见好就收,说几句场面话,怎知德妃的哭声刚低下去,又有人哭喊一声:“父皇。”
皇后太阳穴突地一跳,白民跟着闹什么?
白民低头喁喁倾诉,也不知真哭假哭:“千错万错都是儿臣一人之错,儿臣不过一时心软放走韩阳姑娘,又怎知会给人抓住把柄诬陷至此?那姑娘也是可怜,怀了不知谁的孩子无处可去,倒让人捉了去当刀子使。父皇,儿臣无才无德,本不配居今日高位,回京后更多遭旁人嫉恨,处处受罚。儿臣总给父皇添麻烦,实在死不足惜,父皇子女众多,多儿臣一个不多,少儿臣一个不少,可德妃娘娘不能没有姐姐,二皇兄不能没有母亲,就求父皇将儿臣赐死便了,总好过这脏水一日一日泼下来,毁了儿臣名声不算什么,只恐连累了父皇母后,儿臣心中难安啊。”
他重重磕了个头:“儿臣对皇祖母,对父皇母后的孝心,天地可鉴,绝不容他人侮辱,今日只求一死,以保父皇母后颜面,求父皇成全,儿臣……儿臣……”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忽然身子一栽,倒进张长东怀里。
这下子整座大殿全乱了,那边撞墙的没撞上,这边可是真晕啊。一群人又跑过去查看白民情况,有叫太医的,搀扶白民的,还有生怕因为自己不够忙乱而显得对凉王不够关心,四处乱跑假装很忙的,林林总总,全无章法。
白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挤出圈子,眼见人太多也用不上他,只能上前一步道:“父皇,小六苦守凉州多年,身体本就不好,先时坚持为皇祖母守灵致旧疾复发,病了那么多日子还没好全,本该静养却遭此重创,想是一时惊吓才晕的,能否先请太医给凉王看看病,今日之事等他病好了再提。”
皇帝早有此想,立刻喝止众人,走过去见白民倒在张长东怀里,双眼紧闭,张长东吓得脸色泛白,正抱着他哭哭啼啼地叫喊“殿下,殿下你怎么了,殿下你快醒醒”。他看了几眼,淡淡道:“凉王身体不适,先移去偏殿暖阁吧,把太医都叫过来给看看。”
皇后道:“陛下,臣妾还是不大放心,不如让臣妾带凉王回椒房殿亲自照顾。暖阁人多眼杂,恐有人生事,怕是不方便凉王养病。”
皇帝道:“也好。”
张长东眼见那么多人围过来,早慌得不知该怎么办,本能觉得皇后既然是凉王娘亲,自然比别人更亲近些,抬头红着眼睛问道:“娘娘,我能不能跟殿下一起?”
皇后叹口气:“那就随他一同去吧,要不然他醒了之后还要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