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民还是留下了周舒云,并非为他几句悼念怀安公主的话,这些谁都会说,遑论周舒云才学有目共睹,更不是感动于他一路从凉州追随到京城,白民从小感情淡漠,从不会热血上头而同别人说什么一见如故的话,之所以做下这一决定,只因周舒云说完那些话后,又拿出一本书册呈给白民。
这是周舒云拆卖行卷后留下的唯一一点儿笔墨,也是他真正想给白民看的行卷,既非诗文也无策论,写的是他在凉州从小到大亲眼目睹白民所推行的税制,兵制,以及其中遭遇过的种种困难,白民又是如何解决的,乃至这些政令短期内有何益处,长期又会出现哪些隐患需要提早应对……一条条一篇篇分析地鞭辟入里,更提出一些原有政令上的改进建议,虽略显幼稚,且以凉州实际大多无法实现,但在他这个年纪上有此眼界,已十分难得。
白民来回翻看了半个时辰,不住点头,对此人从满心怀疑到暗自赞赏,最后合上书册问他:“若答应了你,可最后本王失败了,你可会遗憾。”
周舒云摇摇头道:“殿下这话错了,若败了,就是我们败了,而不是殿下一人败了。”
白民笑道:“本王明白了,今日你便随本王回府吧。”
对这一结果只有三公主痛惜不已:“本宫好不容易瞧上个出众的,偏偏让你夺了去,有你这么当弟弟的吗?”
白民道:“让晋公子上榜不是一样,本王瞧他也是有真本事的。”
“怎能一样?”三公主道:“子充是本宫的人,他不爱做官,就喜欢帮着本宫做事。”
白民给周舒云安排了一座紧邻藏书阁的院子,这藏书阁还是为了给张长东和司如卿延请西席而建,可这两人都不大愿意去,如今倒是刚好给了周舒云个好去处。无事可做时,他就会在藏书阁里看看书写写字,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白民暂时无差事交给他做,更没跟他商量过什么,只让他帮忙校对誊抄文书,起草公文奏折,有时朝中诸事犹豫不决,也会过来同他聊几句。对此周舒云略微惶恐,以白民的身份本没必要亲自寻他,差个人召他去书房谈也就是了。提了几次后,白民道:“如今你才是阖府上下最忙的,自你过来本王一下子清闲了,四处走走不算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
周舒云问道:“以前这些事都是殿下亲自做的吗?”
白民点点头:“你也看到了,凉王府没什么人。”
周舒云道:“殿下那两个侍卫……”
他来的日子虽不算久,但也瞧得十分明白,白民待司如卿和张长东二人与旁人不同,与其说是侍卫,倒更像家人,只不过府中无人敢议论殿下私事,周舒云也不方便多打听,此刻却不一样,他问的是凉王殿下本人,便不算是私自窥探主君心意。
白民道:“若本王并非皇子,只是个寻常富贵闲人,长东已是我丈夫。”
周舒云从没想到过这一层,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淡淡“啊”了一声。这倒是说得通了,堂堂亲王,立妃岂是儿戏,凉王可以空置正妃之位,却万不敢去跟陛下说他要立个男的做王妃,眼下唯一可做的只能是这般不明不白住在一起,于张长东而言难免委屈,但白民院子里除他之外再无二色,也算难得了。
白民见他神色尴尬,想来自知失言,笑了笑宽慰道:“无妨,没什么不能说的,凉王府上下都清楚,你也早晚要知道。”
周舒云敛正神色,问道:“别人知道只是知道,我知道了却不得不做长远打算。容我问殿下一句,是准备永远让长东这般无名无分追随殿下,还是仅仅时机未到,无法名正言顺将长东留在身边?”
白民凝眉看他一会儿,却没回答,反问道:“怎么,周先生有让他名正言顺的法子?”
周舒云道:“何必我明说,殿下比我更清楚,本朝虽没有男王妃,却是有男皇后的。”
白民道:“可本王不是公主,也不是女帝。”
“帝就是帝,不分男女,”周舒云道:“只要到了那个位置,自会有人替殿下分辩。”
白民道:“你说的对,长东的事虽不是正理,但也算不了什么,我已将我二人的事禀知母后,母后自会替我做主,无需周先生为此等小事费心,眼下倒有另外一桩事,想听听周先生的看法。”
周舒云道:“愿闻其详。”
白民开门见山:“如卿追随我的时日比长东更早,早在凉州时便是本王亲自将他养大,这你知道吧?”
周舒云道:“在凉州时便听人说过凉王殿下有一亲卫颇受宠爱,连我都有耳闻,想来更有许多人猜测过殿下和司公子的关系。”
白民点点头:“不错,本王是对如卿多偏爱几分,他幼失怙恃,本王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多疼爱他些也是人之常情。”
“他毕竟是——”白民又深深看着周舒云:“本王的亲弟弟啊。”
周舒云一听吓得身上一凉,起身跪倒在地:“卑职失言,还请殿下恕罪。”
白民招手让他起来:“不过是闲聊几句,你何罪之有。”
这不是净说废话吗,周舒云额头冷汗直冒,心道你是皇子,司如卿是你亲弟弟,却不姓白,那他到底如何出生的便属宫中密辛,怎可随意告知我这种身份的人?来日一旦让人掀出,我作为知情者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贵人们岂能留我?你将这随时能要人性命的危险养在身边也就罢了,何必要来白白连累我?天杀的,我为何偏偏长了耳朵呢。
他心中想过这一遭,嘴上却不提一字,片刻间答道:“不能为主上分忧,罪该万死。”
白民笑道:“坐下说吧,本王来找你聊这些事,本就是想让你替本王出出主意,若只想找个写字儿的,想找多少没有呢,何须特意请先生来?先生既走上这从龙之路,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不该不明白吧?”
明白,太明白了,脑袋都摘下来提着了还能不明白吗?
周舒云很快镇定下来,自知已给凉王带上一条不归路,从此后他除誓死追随凉王外再无第二条路可走,否则单凭知道司如卿的身世,怕是要祸及全家。一时间反倒豁出去,问道:“殿下想让我做什么?”
白民道:“也没什么,本王就是想问问,这皇帝流落在外的皇子,若成年后寻回,可有法子重归宗室玉牒?”
白民乃今上宠妃所出,这在京城官员贵族中无人不知,周舒云先前同亲贵子弟结交自然也听人说起过,问道:“令弟便是先淑妃娘娘生的了?只不知司公子又是如何流落在外的。”
白民道:“想来你也听说过,多年前我母妃娘家获罪抄家,她受其牵连本该贬为庶人幽居冷宫,可我父皇同我母妃情深意笃,不忍她孤苦囚居,下旨令她迁出宫外,于皇寺中出家为尼,为国祈福。可即便如此,我父皇仍对我母妃思念至深,唯恐她在皇寺中受人欺凌,时时微服探望。”
周舒云:“后来探出了司公子?”
白民一捂脸,装模作样叹息道:“唉,冤孽。”
周舒云暗想你也未免装过头了,若真像你说的一样,那直接去找你皇帝老子分说清楚也就够了,他既对先淑妃用情至深,一听说有个小儿子在外还不得立刻召进宫共叙父子深情,当场封王,还用得着你这个当哥哥的给他谋划?
你爹知道你给他捡了个儿子吗?
他沉思一下,又问道:“据闻先淑妃入皇寺后仅一年就去了,距今已有二十几年,令弟……司公子这年纪看上去……”
“如卿从小养尊处优,看着比实际年龄小,”白民胡说八道时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别瞧他长得小,现今也有二十岁了。”
这不是瞎扯吗,前一阵子在府中遇上那两个小的,周舒云同他们聊过几句,司如卿十八,张长东十六,凉王殿下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力实在深湛。
周舒云呵呵干笑两声:“那司公子的确瞧着面嫩。”
白民道:“更何况,他出生时无人在身边证实,本王说他几岁,他就是几岁。”
周舒云:“殿下英明。”
白民道:“还是不够英明,至今也没想出让他重归宗室的法子。”
“这也不难,”周舒云试探道:“只要陛下出面说一句寻回小儿子,昭告天下……”
“不可,”白民继续叹气:“多年前,父皇和母后为先淑妃的事很是疏离过几年,现今儿女大了,过去的事也已说开,难得和好如初,恐怕一听如卿的身世,我母后又要生父皇的气,我做儿子的怎能平白为他们增添烦恼,只能是待父皇……待父皇……我再拿出证据说如卿乃是我亲弟弟,到那时只要我母后承认了,量大臣们也不会说什么。”
周舒云连连点头:“殿下这纯孝之心难能可贵。”
大虞头号孝子。
白民道:“就是这个凭证不好找。”
周舒云道:“那也不妨事,殿下既说今上多次去探望过淑妃娘娘,即便是私服,做得又隐蔽,也定然不会全无人知晓,别的不说,单是陛下身边的内侍,护卫,皇寺住持和伺候先淑妃娘娘的婆子丫鬟也可知一二,只要能寻到一人出来说几句话,就算是个人证了。”
“这个不难,”白民道:“皇寺里的人虽都遁入空门,但人活于世,哪有真能四大皆空的。”
周舒云又道:“最好还要有个物证,陛下和淑妃娘娘恩爱多年,定会有些信物在身。”
白民点点头,没说什么,认真想着改天是不是可以偷偷潜入先淑妃的宫殿里偷点儿什么东西出来,一口咬定说是淑妃娘娘留在司如卿身上的信物,可他已是成年皇子,早就不能在后宫四处走动,让人看见怕说不清楚,实在不行还得去求一求三公主才行。
周舒云继续出主意:“这些只是辅助,最重要的是,若陛下曾亲笔给淑妃娘娘写过信件,又有私印在,这才是能给司公子定下身份的铁证。”
白民支颐思索:“这有点儿难,但也不是拿不到……”
周舒云又是一身冷汗,没想到他敢说就算了,凉王还真敢听,不但敢听他还敢做,这是真不要命了,伪造皇帝信件,这放在寻常人家可是要夷族的,哪怕是皇子,一旦败露,凉王跟他的好弟弟也活不成了。
他自己也是。
凉王殿下对这些后果未必不知,却仍一意孤行,除了艺高人胆大之外,当是对司如卿疼爱过甚。
周舒云生怕凉王为了弟弟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连累自己掉了脑袋,只能又缓和几句:“这亲笔信有没有也不要紧,若殿下只为了让宗室和文武百官承认司公子身份,在给他封个公侯爵位,前两样足够,无需做更多准备,手段太多反而容易露马脚。”
“什么露马脚,”白民笑道:“如卿本就是父皇亲儿子,哪有马脚可露?周先生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