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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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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仲抓了抓大喇喇的刺头,眯眼笑了,“米和豆子混混就能煮?”

祁柏年冲盆子里淘好的米和豆努努嘴,“就这样煮,煮成夹生饭再说。”

肖仲用很温和的表情看着他,不咸不淡说,“那米不就浪费了?”

“吃不完。”祁柏年捏着筷子在盆子里拨了拨,坦然地说,“我买了不少,吃不完的。”

肖仲朝客厅里的两人点点头,逗的奶糖咧嘴笑,他依在灶台上揪着下巴上的皮,“总有空瓶的那一天,你看着吧。”

肖仲也就比祁柏年大五岁,虽然大五岁,眼界和阅历也跟着长祁柏年一大截,他知道放任祁柏年不管,这人迟早会自尽。

思来想去,他把祁柏年叫去厂里干活,苦是苦了一点,但活着吃点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这世道,谁又容易呢?

肖仲带着祁柏年去打工,什么活都干过,扛水泥、服务员、烧烤师傅、汽修工人、擦鞋匠……几乎每一行都试了个遍,但就那些动刀子的后厨不让他干,还是那样,怕他自尽。

肖仲的爹妈其实只是感情上不和睦,他也劝过,但奈何这两人压根听不进去,有次甚至动刀子了,他拦了,没拦住。

腰上被亲爹捅了一刀,肖仲就捂着血窟窿劝两人别吵了,那时奶糖还在他妈肚子里,女人见他爹是打算下死手,索性走了干净。

后来,他妈摔门出去了,吵来了街坊邻居来凑热闹,也包括祁柏年的外婆,大家都是看个热闹,不敢上前,只有这个老太太敢上去抱着他去医院,两家才有了这个渊源。

后面肖仲他妈改嫁,他爹也另娶,奶糖还被包在襁褓里就被扔到家门口,要不是老太太那时觉浅,奶糖一准会被冻死在那个立冬天。

那年滨海的冬天又湿又潮,啼哭的婴儿一嗓门吵醒了整栋楼的邻居,老太太一家家跪着去求奶,这家没有就换下一家,再没有就接着换,最后用尊严求来了半罐临期的奶粉。

几个人好不容易把奶糖拉扯大了,老太太也到了暮年,眼睛一天比一天花,耳朵也开始背,总要祁柏年在她面前说好多声“你好好的”,她才会有一点反应。

祁柏年也不急,就一遍遍对她说,“奶奶,你好好的。”

老太太就笑盈盈盯着他,太阳好精神气足的时候,她还能抬起手来攥上孙子的手摩挲两下。

但现在做不到了,现在人老了,魂也淡了不少,每天都靠那一点气吊着,药片也是一吃一大把,老太太经历过抗日战争,见过开国大典,那时候用药没这么讲究,她也不会咽药片。

祁柏年带她去医院查好,医生开了不少处方药,几乎都些药片,花花绿绿捧在手心里,堆堆叠叠摞了一个鼓包。

她不会咽药片,但药贵,一点也不能浪费,老太太就想了个遭罪的法子,干嚼了再猛地灌水咽下去。

老天爷不让祁柏年清浅,那天他和肖仲替班,回到家就看到坐在地上哭得嚎啕的奶糖还有旁边口吐白沫的老太太,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咚”地就断了,把人带到医院又输了一个月工资的液,这才把老太太救回来。

祁柏年跪在老太太面前,在外面闯荡多少年都没哭过,这次是没忍住,抱着老太太的膝盖哭得稀里哗啦,嘴里不停念叨着,“奶奶,你好好的。”

自此以后,“奶奶,你好好的”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祁柏年一度觉得自己活的不如畜牲,畜牲还能去垃圾桶里翻烂菜叶子吃,不通人性也没有廉耻心,但他不能。

如果他翻了垃圾桶里的剩饭,遭殃的不是他,而是陪着他的奶奶和奶糖,街坊邻居会说这家的大人不给孩子饭吃,还会翻出旧案来数念他外婆,女人最悲痛的一点莫过于被人拿来做茶前酒后的笑话来谈,祁柏年心中深谙这个道理,到底是忍住了。

刚出去打工那一段时间,交了七百块钱的房贷,他身上已经没钱了,肖仲出钱给这一家人买菜做饭吃,祁柏年是个大小伙子,还在长身体,吃的多是正常的事,但也一来二来,他发现老太太和奶糖总是吃的少,奶糖没那个瞒人的心眼,总会跟他说一句,“小年哥哥,奶糖肚子饿。”

以此长久,祁柏年在面粉厂干活的时候就趁管事的不注意,偷藏一口袋白面,晚上用烫水冲泡成面团吃,几次都觉得胃里不舒服消化不良,后面就捡干净的纸壳吃,目的是为了装满胃,不是好吃。

时间久了,祁柏年就习惯了,这样也好,那些纸壳买不了多少钱,倒不如管他一顿饱饭。

祁柏年眼神空洞,筷子又拨了拨米粒,肖仲提醒他锅开了,他才下了米,肖仲说,“水开才放米,一会儿又该硬的吃不了了。”

祁柏年倒米的手倏然停住,他端着锅里的水倒进水盆里等着放凉,米又被捞了出来,肖仲从他手中接过锅铲,叮嘱道,“你出去等着吧,陪奶糖玩会儿。”

他淡淡地应一声,“好。”

一双拖鞋啪嗒啪嗒敲打着地面,和着耳鸣声,用力扯断他的神经,祁柏年腿一软,趔趄着上前一歪身子。

老太太倾身去扶他,祁柏年扶上茶几角,“没事,我没事。”

大脑传来的席卷全身的失重感还没有消散,奶糖拿着红豆糕递到他嘴边,用豆豆眼盯着他看,有些忧心,“小年哥哥,给你吃。”

祁柏年并不推脱,浅浅咬了一小口,肯定着回答,“好吃。”

老太太靠回躺椅上,专门捡了一个有阳光的地方晒太阳,这一楼,两间卧室一间客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祁柏年觉得刚好够一家人生活,环境也不差。

窗外的天不是很好,霎时便沉了下来,带着老太太皱巴巴的脸也阴了,祁柏年去屋里拿了块厚毯子给她盖上,叮嘱道,“奶奶,小心腿受凉。”

老太太鼻腔内发出几声黏黏糊糊不清楚的低吟,和如梦之后的呓语一般,祁柏年也没听懂她说什么,大概是同意的意思。

肖仲放下餐盘,招呼祁柏年和奶糖先吃,祁柏年抬起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指,低声说,“老太太睡着了,你们先吃吧。”

肖仲适时点点头,“米粥在锅里热着,我晾了一碗在外面,等不烫了你喝。”

祁柏年抱着奶糖坐到餐桌旁,没回他的话,反倒问奶糖,“奶糖,肚子饿不饿?”

奶糖捂着肚子转了两圈眼睛,斩钉截铁道,“不是很饿,红豆糕管饱。小年哥哥和大哥先吃吧。”

“孩子说了,让我和你先吃。”肖仲笑着说,“你也别推脱了,这点米汤够咱四天两天的饭了。”

祁柏年一怔,“你熬那么多米汤干什么?喝不完就浪费了……费钱。”

这样是浪费钱,祁柏年离了那些生面团和纸壳,心里倒不踏实起来,他搓着手掌已经再算未来几天的花销了。

多煮了一天的米,明天要热今天的米汤,过夜的米汤没什么营养,奶糖和奶奶都需要吃些好的,炒菜就要多打两个鸡蛋,这几天的菜价一直在涨,月底还要去物业结算物业费……

他这样想着,身体已经凉了半截,肖仲端着米汤出来,见他脸色惨白,目光呆滞,拍着他的肩安慰,“我跟你闹着玩的,就煮了一顿的量。”

祁柏年不怎么信他的话,特地去厨房看了眼才放心,这几年他对水和米的用量早就拿捏稳当了,看一眼就知道会剩多少。

肖仲将筷子撂到他碗边,“给,吃饭了。”

祁柏年点点头接过筷子,看了眼身后熟睡的老太太,转头看到窗外的阴天,浅浅提了句,“天不好,估计是今年的第一场雨。”

“春雨一场,万物复苏。”肖仲咧开嘴角笑了,用筷子敲了下他的脑壳,似是在跟他打闹,“等着吧,好日子要来了。”

祁柏年不想坏他的兴致,只能默然点头,但其实他不知道什么是好日子,只知道现在的自己还算得上幸福,他抿了口米汤,“大哥,你知道哪里还招人吗?我得出去找个活干,要赚钱的。”

肖仲沉吟片刻,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窗外摇摆不定的垂柳,柳条被狂风吹得抽打起窗子,他夹着两三颗米放在口中细细慢慢咀嚼,“明天吧,今天先好好睡一觉。”

他伸手去牵祁柏年的手,霎时被他躲开了,反应过来才讪讪笑着将自己一双皲裂的手掌摊开给肖仲看,“大哥,我……”

肖仲狠狠咽了口米汤,别过脸不看他,手指捏着眉骨揉眼睛,筷子挥了挥,声音有些发颤,“吃饭,吃饭吧,不说了。”

“好。”祁柏年收回了手,在厂子里被教训习惯了,别人一伸手他就知道要遭打,躲得比谁都快,下意识的反应不会骗人,肖仲也才知道这跟自己不亲近的弟弟在厂里遭了打。

祁柏年嚼着几粒米,一分钟之后才不舍地咽下去,尝到这甜得齁嗓子的米汤才后知后觉地觉得心里酸,他还没学会一个人活,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活着走完一辈子,这事还要这个不嫌烦的大哥去教。

说实话,感激是一辈子的事。

祁柏年知道他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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