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离开城镇前，戚凌光去过旅馆一次，那时你已经准备出行，他拿着获胜的凭证要直接坐进马车车厢里，你赶紧把他撵下车，告诉他赌约不做数，全是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儿的，让他别当回事，这个新任的翠微境修道者呆愣地抱着后来被称作诛邪的神剑，告诉你，他准备等冬天过去就去中州，去找他的师徒机缘，问你作何打算，你忙着驾马，已经跑出去十丈远，听是听见了，但什么话都没回。

连日大雪，很多交通要道都被封住，一般人要通行，要么原地等待，要么绕道而行，但难不倒你这位分化境修道者，打通道路也就动一动手指的事。

雪愿也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先问问你，即使知道你的答案如一也乐此不彼，好像耍猫逗狗，能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情绪价值，还总是半夜不睡觉，鬼一样盯着你看。

你烦不胜烦，再抓到他没事找事就考教他的修炼进度。

他这人有些奇怪，根骨不错，偏偏在悟性上七窍只开了六窍，一窍不通，不管怎么感知都没办法引炁入体，好像传说中的绝灵体质，你是不信这些的，只能推测是因果道不适合他。

但他自己不知道，每次考教完都会颓废半天，一个人伤心难过，给你好一阵清净。

马车行进速度不快，即便如此，你们还是到达了巍白山城。

巍白山城位于巍白山上，坐落于群山之间，是真正意义上的山上的城市，怪石嶙峋里错落着无数房屋，千百座高山连绵不绝，千百户人家燃起袅袅炊烟。

越过巍白山城才是天一镇，但只一眼，你就知道没必要去了，这里就是血怨城。

凡人分辨不出炁与炁的不同，不是魂修又察觉不到游荡在城中的幽魂怨气，但谁叫你和雪愿有缘呢，出现在这里的你既是修道者，又恰好是魂体。

一座承载数十万人生活的北境大城，满城恶鬼，哭嚎声声不绝，怨气冲天。

这个时间点魔尊还没有入魔，而城中已尽是死气。

你驻足不前，雪愿也不催促，毕竟入城就代表着这段旅程的结束，此刻多停留一会儿，就能和你多相处一段时间，他像个不肯死去的老东西，生命已经走到尽头，还在贪恋人世间的温暖。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程千尺吗？”

雪愿当然不知道，你也没想等他给你答案，继续问下一个问题。

“假如你提前预知到了未来之事，发现面前站着一位未来会杀你父母，毁你道基，夺你钱财的人，而现在他还很弱小，可以任你宰割，你会怎么做？”

他眼神晃动，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犹豫着去编撰出稳妥的答复。

你不给他机会，“说真心话。”

“自然是杀了这个人。”

“可是现在的他什么都没做，不是吗？仅凭一句未来之事就笃定此人断不可留，就要滥杀无辜，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对不起姐姐，我不杀他了。”

“那么，假如你是这个人，你希望那位得知未来之事的人会怎么做，你又会怎么做。”

他心乱如麻，被你的逻辑绕得晕头转向，他不是一个蠢货，否则也不会独自一人摸爬滚打，好生生活到现在，他隐隐能从你的口风中觉察到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但是他不愿思考，不想承认。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预设还没发生的事情，姐姐，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滥杀无辜，也绝对不会毁别人道基夺别人钱财，我已经改过自新了！”

一急就容易眼红，半大少年，这几个月又长高许多，快比你高出一个头顶尖，还要像小孩一样动不动就哭，看着有点搞笑。

你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我都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巍白山城才非去不可。

山门每日一开，你们依照着流程进行入城核检，检查身份文书，确认无误后才放到城中，巍白山城与往日经过的其他城镇有所不同，核验时区分修道者与凡人，将你和雪愿强行分开，说是要排查心怀不轨的危险人物，你放出分化境修为，检查的卫兵冷汗津津，请到在场中官职最高的人过来接待，后面询问你出自哪门哪派，本地几个大家族招收幕僚，出门在外，如果你有意结交朋友，也好牵线搭桥。

你真是受够这种人情世故，只说再考虑考虑，随便找了个借口拒绝了。

怨灵没有影响到普通平民的生活，步入城中，竟然丝毫觉察不到上方还有那副奇景，血怨城中古怪，处处可见阵法痕迹，你对阵修了解不深，实在没有头绪，只好先将阵法走势记在心中，随机行事，以不变应万变。

雪愿等你许久，他有话想对你说，你大概知道是什么，准备开口时被你打断，你让他先寻找亲人，其他的事情不着急。

说来也巧，你们刚找到一处酒馆坐下，就听到有人议论雪家寻子的事。

与以往去过的大多数城市不同的是，巍白山城没有城主府和县衙机构，而是直接被本地三个大家族掌管，其中一家姓雪。据说这雪家十六年前蒙遭歹人报复，将刚出生的小少爷偷走不知所踪，家主夫人爱子心切，孩子丢失后日日以泪洗面，患上了相思疾病，日日消瘦下去，近些年更是卧床不起，仅靠着孩子或许还在人世的念想续起如风中残烛的性命。

家主与夫人恩爱非常，不忍夫人郁郁寡欢，十六年来从无一日放弃寻找小少爷。

有人说，丢失的小少爷并非家主亲生，那孩子就是他故意使人偷走的，不想夫人会因此大病不起，只好再重新找回，为了佐证这个说法，举例了夫人曾经的风流韵事。也有人觉得，倘若真是家主有心将孩子丢走，不至于为了寻子闹得满城风雨，十六年过去了还不消停。

前几日有位自称小少爷的人上门寻亲，但他身上没有佐证身份的凭证，长得也和夫人不像，连门都没进就被打了出去。这几年不乏有这样想一步登天的骗子，初开始时还叫人新奇，夫人还愿意强撑着身子见上一见，现在，估计连夫人也淡了这份心了，令人唏嘘。

你问雪愿，“你觉得你是吗？”

他低眉垂眸，辨不出神色，“姐姐，你想要我是吗？”

你莫名，“最好是吧，一下拯救两个家庭，你还能跨越阶级当大少爷。”

他声音压的很低，想让你听见，又不想让你听见，“姐姐，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装作没有听清，暗自思考琢磨，天底下不会有比这更巧的事，真相八九不离十。

你向那些议论的酒客问出雪府的位置，带雪愿过去。还好在入城核验时得了令牌，守门的护卫没有为难你们，一边通报主家，一边把你们二人当做贵客迎了进去。

为了御寒，巍白山城的建筑因地制宜，多由山石铸造，天然覆盖着一层冰冷寒霜，黑洞洞的石廊里回荡着穿流过去的阴冷寒气，每一块石头上都印刻着时间的痕迹，看得出来雪府是座年代久远的宅院。

说是宅院，其实和城堡没有区别，建筑布局上使用了不少巧妙心思，易守难攻，非常适宜阵修起阵，如果没有本地人带路，外人很容易迷失在弯弯绕绕的楼梯之间。

你们没有见到那位久病的家主夫人，稍等了大概三刻钟，前来做主接待的是家主。

挺给你这分化境修道者面子，你也不多废话，直说了来意，并将雪愿推过去，让家主相看一下，就算他不是雪府丢失的少爷也可以出手帮忙找找亲人，就当给真少爷积德。

两人其实不像，一位身材瘦削，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面容清俊，已经颇具风姿，另一位则稍微粗狂些，生的五大三粗，孔武有力，不管怎么看都搭不上边。

雪家主说不出所以然，便问雪愿可有证明身份的凭证，比如胎记，或者什么玉佩坠子手钏。

雪愿又像哑巴了似的，愣着不说话，你推搡他，“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有没有也得说一声，怕什么，又不会把你打出去。”

如何没有，他筹划许久，等的就是今日，当然做好了所有准备，所有一应齐全，就是抽走血拿去起阵做法测试血脉都能通过，他只是不想让这一时刻来的这么快。

“近乡情怯，抱歉，失态了。”

他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夹层里那颗快被摩挲光滑的蓝石玉佩，一片小小的雪花，背后刻着北境的繁文雪愿二字。

雪家主初还没当认真，毕竟二人没有丁点相似之处，直到雪愿掏出玉佩才彻底愣住，他小心翼翼地接到手中，凑近了仔细翻看，确认无误，终于涕泪横流，不顾你在身旁，上前抱住雪愿。

“是我儿阿愿啊！”

雪愿找到家了，属于他的这趟旅途就此结束。

你没有离开雪府，他还是说出口那句挽留你的话，雪府繁盛，可以在此享受一下北境风采。你本来是想拒绝，但看着他既期待又稍显落寞的眼神，那句不行竟然说不出口。

你答应他停留七日，七日后雪府会为失而复得的小公子举办一场宴会，让全城中人沾沾福气，等宴会结束你便离开。

离开做什么，不言而喻，你要去天一镇杀程千尺。

他问你，如果找不到程千尺，或者找到程千尺杀了他，你会去做什么，你会离开北境回中州吗？

你说是。

他立即笑了，“那就好。”

你产生了微妙的愧疚感，不想和他继续交谈下去，匆匆结束了对话。

你不会去中州，也不会去其他东州西渡和南境，你哪里都不会去，引魂香燃烧多日，拇指大小的圆球现今仅余芝麻绿豆大，等到燃尽，就是你脱离千轮幻世镜之时，你在此世的时间早已所剩无几。

雪府上下忙活成一团，到处张灯结彩，比年节时还热闹，家主甚至将所有修道者幕僚请来，为了给他失而复得的亲儿勾画阵法，说准备宴会上的烟火。雪愿也要忙碌，去见那位久病不起的家主夫人他的亲生母亲，去接待些往来的宾客，不能长时间和你待在一起。想要和你说些有的没的，只能等半夜的时候偷偷翻窗。

人靠衣装，钱气养人，如今他披上银丝大氅，那副清秀的样貌也变得矜贵起来，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在你面前还能装一装小白兔，在下人面前就已初具少爷姿态，指使人做事相当顺手，一天天莫名其妙往你房间里搬运来各种东西。

你让雪愿别送了，钱财乃身之外之物，你又不可能带走，而且这些东西你一点也不喜欢。他表现得很是落寞，挑挑拣拣，第五天时终于送来一个令你称心如意的东西，一把宝剑。

你有多久没摸过真剑，瞌睡来送枕头，饿死人送粮食，就算拿不走过个手瘾也行，你喜不自胜。

雪家主也邀见过你两次，想要留你做客上宾，你去意已决，他两次挽留不得，便不再勉强，好说着向你敬了一杯酒，感谢你的恩德，你好烦这种人情交往，没办法，也应付着喝下一杯。

至此，就只剩一件事没做了。

引魂香是魂修圣物，能逆转天地轮回的道理，它能凝聚逸散的魂体，也能牵丝引线，指引本该魂飞魄散化为天地灵炁的魂魄重新现世，就连任道门也只存留了三颗，可见其珍惜贵重。

你在客房内选出一个好位置，强行催动香火，灼烧余量不多的引魂香，牵引附近的魂灵现世。

不出一时半刻，果然聚来一两只新死的野鬼。如你所料，盘旋在城上的怨鬼不是消失了，而是被阵法隔绝，只能在界外游荡，教人看不见。

你助两只新鬼凝实魂体，找回死前的神智，新鬼死时年岁不大，都还只是二八年华的少年，感受到你唤魂的术法，从迷途的混沌中苏醒，看你满身正气，以为你是来惩恶扬善的义士，你一盘问，便纷纷哭诉起来。

她们竟是被雪府害死的。

……

凡人魂魄单薄，死后不入轮回，风一吹便烟消云散，除非死前遭受过折磨，才有可能怀着极大的执念化身为鬼，鬼再生怨，方可能现身危害人间。

巍白山城上无数怨鬼，不知要杀多少人才能形成这样惨烈的奇观。

两鬼死前没有接触过太多密辛，复述起来支离破碎，却足以让你管中窥豹，窥探到隐藏在平静湖水下巨大的波涛汹涌。

你所有的迷茫不解，此刻全部得到了答案。

师父说的诸法因缘生灭，原来真是这种意思。你早就说过不想进千轮幻世镜，那些老东西就是不同意，到底是弄巧成拙，还是有意为之，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不管往哪个方向前行，最终都会去到该去的地方。

原来如此啊……

你不只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