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你在城中停留一日,为商队报了官,又用四十两银购置一些行装,其中有两套换洗的衣裳,一张路引地图,一个用于指南的精巧仪器,一条用来装载引魂香的吊坠。
引魂香不是线香,外形似一颗黑夜中微微发光的小圆球,点燃的香火在活人眼中无味无色,只有魂体能够隐约窥见一点缥缈白烟,你离不开这支引魂香,自然要随身携带,挂脖子上更方便行动。
翻遍地图,没找到血怨城的位置,你有些疑惑,于是问卖地图的贩子这张地图是不是正版,对方狂拍胸脯,给予了肯定和保证答复,你看他是个老实人,不疑有他,兀自琢磨思考,现世与此世相隔千年之久,而凡人城镇历经世事变幻,发生变动的可能性极大,兴许血怨城现在还不叫血怨城。
据说魔尊当年入魔后神志不清,血洗血怨城,将全城中人屠杀殆尽,死灵怨气萦绕城市上空,实化成黑红色的浓雾,千百年来无法消散,附近百里范围的地域都被怨气融为绝灵之地,曾有高阶魂修想要送怨灵往生,结果还未成功施展术法就受到怨灵的影响,当场昏厥过去,修为狂掉一个大阶,吃了不少苦头才堪堪保住性命。
算来算去,一笔糊涂账。
你把剩下来一点银子推过去,描述出血怨城的情况,问贩子知不知道这么一个地方,气候寒冷,常年积雪覆盖,位置在一座高山上,常住人口大概有二三十万。
拿钱办事就是爽快,贩子当即就在地图上给你画出几处符合的地点,并给出相应的行进路线。
你集合了一下已知信息和目标方位,觉得其中一处地点简直就是血怨城本城,此地距离云墟天都千八百里,着实有些遥远,时间不等人,你谢过商贩,立即动身。
先前的话说得有点早了,出城往北走三十多里,你再次遇到雪愿。
他确实有点坏运气在身上,和你分别不久,又身陷囹圄。
十数个修炼有素的翠微境的修道者截杀一个凡人,难得一见的奇景,哪怕你探知欲不重,也难免好奇他究竟有什么本事,要让幕后之人如此小心谨慎,半点马虎不得。
林道中一派肃杀气氛,你收敛气息,站在不远不近的树上俯望。
雪愿有意在你面前藏拙,装得好像手无缚鸡之力,多走几步路就要去了他半条性命,如今生死攸关之际,底牌尽出,竟然能在围堵下找出一线生路。
你啧啧称奇,为他的聪明才智。
可到底只是个凡人,奔逃不出三里就被重新逮捕,生怕再让他找到机会逃脱,几位黑衣人将他双手别在背后,摁着他的脸,把他压到地上,从他身上搜刮东西。林林总总各项工具,烟雾弹爪耙绳索还有装在大瓶小瓶中的药物,像垃圾一样扔掉。趁此机会,为首的黑衣人抓起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掰正,狠狠甩他一巴掌。
修道者的力气不小,雪愿半张脸肿起,嘴角渗出一行污血,模样要多惨有多惨。
你皱着眉头放大听觉,偷听他们交谈的内容。
“玉佩在哪儿?”
“不知道。”
“你知道我们的手段,现在乖乖交出来还能让你死前少吃点苦头。”
“我说了,我不知道,就是把我杀了,我也不知道。”
你还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那黑衣人第一遍问不出来东西的下落,直接掰断了他一根手指,十指连心,他再如何能忍也挨不过这种痛苦,当下泪汗齐流,几近昏厥。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雪愿脸色惨白,说不出话,默了片刻,又挨一巴掌。
这下打得狠了,他脑袋侧偏过去,啐一口污血,红色的液体裹着两颗白惨惨的碎牙,红红的眼睛下张开红红的口,回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有点看不下去。
你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人间一场因缘际会,又叫你遇到他,何不是你该面临的因缘修行,你想明白,当即放出分化境的气息,三两步跃至前方,堂而皇之强插进来。
修道者五感增强,轻易能发现风吹草动,你刚放出气息就被感知,黑衣人们不知你是敌是友,不敢轻举妄动,立即停止手头动作,看向为首的那个。
对方放下被打得半死不活的雪愿,冲你恭恭敬敬地俯首行礼。
“见笑了,我等为主家逮捕一胆大包天的小偷,不想扰了阁下的兴致,一会儿就离开。”
他拍拍手,命身边的人呈东西过来。打开锦玉制的盒子,一颗圆润光滑,炁源充沛的琉璃珠,你早些年跟着师父到处游历,还算见多识广,轻轻瞥一眼就能判断出这玩意儿绝对算珍惜物品。
“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还望阁下不要为这点小事动怒。”
你不为外物所动,没有理会,目光落在被按趴在地的雪愿身上,扬声问:“你偷东西了吗?”
他被打得晕头转向,眼神聚焦了几次才看到你,似乎是非常诧异你的拦路相助,蠕动嘴唇,很艰难才发出声音,“没有。”
声音很小,好像自言自语,但你听见了,你又问一遍:“真没偷?”
“真没偷。”
那就行。
你和黑衣人们打商量,“你们也听到了,他说他没有偷,既然没有在他身上找到赃物,说不定他所言不虚,真的没偷。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盗窃本就罪不至死,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还是饶他一命,再回去找找,指不定是掉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黑衣人敬畏你修为高深,不好轻易动手,据理力争,“此人恶行累累,不止一次盗窃我混元渡宝物,但手段狡猾,多次逃脱追捕,捉拿他可费一番功夫,阁下想要行善事,也该选一位值得的人才是。”
有点道理,你单手托脸,陷入思考。
雪愿眼中浮起的一点光彩复又黯淡下去。
这群人所说没错,他就是个顺手牵羊的小偷惯犯,什么都敢上手摸一摸,一天前你还因为他偷钱包的事情和他吵架。
你正气凛然,连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伸手管一管,分个对错出来,全天下正在受苦受难的人有那么多,何故在他这不知悔改的小贼身上浪费时间,还要染上一身脏腥。
但是话又说回来。
能堂堂正正做人,谁愿意干这扒手的腌臜事,你记得雪愿说过自己无父无母,自小遭受欺凌。时运不济,盗窃也是凡人在绝境中的谋生手段。你没被他偷过,不好站在客观角度对他的行为进行指摘,但一般主家抓到小偷,要么打一顿了事,要么心狠手辣的,将小偷的手剁掉,惩罚他这辈子再也没办法偷偷摸摸,有多种解决的方法,唯有直接取人性命最为歹毒,不似正道所为,被你碰到了,多管闲事又未尝不可。
你大手一挥,“是非公道不能光听你一家之言,我觉得值就行。”
黑衣人冷笑一声,后方几人随即变换脚步,做出防守进攻的姿势,“看来阁下成心想要袒护这贼人,不惜与我混元渡作对?”
聊得好好的,怎么把后台的名字搬出来了。
你平时最看不得仗势欺人,以树枝代剑,凌空指过去,“抱歉,我非做不可。”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聊的了。
几位修道者列阵前后,率先向你发动攻击。
他们配合巧妙,步伐诡谲,阵法聚炁在中,以小博大之能,你粗粗点评,这独门秘诀还像点回事,怪不得敢对你动手。
但对于修道者而言,一个大境界犹如天堑,你和他们相隔三个大境界,就是三个天堑。
动作太慢,出手太轻,杀招犹如孩童玩笑,防守好似纸糊,等对方剑势逼近眼前,你运转炁源,覆盖在剑身上,挥起一招剑荡八方,所谓一力降十会,一剑斩破阵法,几位黑衣人被猛然扩散的冲击弹开,原地翻滚几圈才倒下,各自受了不小的反噬。
一招结束。
你无杀人之心,给这些人的气脉封上,仅让他们暂时动弹不得。作罢,你翻转手腕,挽了个剑花,迈步走到躺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雪愿旁边,用剑尖戳了戳他的肩膀。
“怎么样,还能站起来吗?”
他生了莫名其妙的骨气,不需要你帮忙,强忍身体上的疼痛,用手撑着地面爬起来。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像根没插直的稻苗,摇摇晃晃稀稀疏疏地站着,也不抬头看你,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第二次救卿卿性命,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你知晓这人脾气古怪,不是很在意,见他既然无事,又有自己特殊的谋生手段,便冲他挥了挥手。
“你说你没偷,其实我也不是非常相信,只是觉得你罪不至死,不忍看你遭受凌虐才出手相助。你有手有脚,年轻力壮,做什么不行,以后不要再做偷鸡摸狗的事情,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你似一阵风,林叶飒飒,你从远方来,树静风止,你归远方去。
萍水相逢,尽是过客,何以为他停留。
雪愿注视着你逐渐远去的背影,沉气,吐气,一切好像一场虚虚假假真真的幻梦,他还有些不可置信,又被你救了一次。
像从臭水沟里捡起一只溺水的癞皮狗,抓着后颈的皮把它提到路边,不需要在意它是否需要继续的帮助,偶然相见,举手之劳,随后便扬长而去,如此潇洒肆意。
最开始,他其实是有些蔑视你的,觉得你窝囊,愚昧,固执己见,早晚会吃大亏。
明明拥有高深莫测的实力,却不懂得好好利用,坚持着所谓的向善道理,把自己活在笼子中,处处受限,也不见得所有人都愿意接受这份好意。
修道者就应该自持高人一等,对凡人不假辞色,动辄奴役打骂,看不惯便随手杀了了事,告诫他们仙凡有别,不要痴心妄想,胆敢起僭越之心。
这世上多的是像他这样狼心狗肺,不懂得感激的东西,等到来日,让他得到机会从淤泥里挣扎出来,绝不会做什么公正仁义的大侠,只会更凶狠地压榨曾经的同类者,更残忍地将受过的丁点苦楚报复回去。
你救了他,你以后一定会后悔。
不……没有以后了。
他睁大眼睛,视野里像是蒙上了一层浓墨般的雾,大雾笼罩下,天地间浸入一场不见天日的黑夜,他忽然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看到你的身影越来越小,从人形变成白点,再从白点变成灰点,融进背景,马上就要消失不见。
北境地域广袤,上下三千里,来往者熙熙攘攘,不知你姓甚名谁,不知你所去何处,此刻或许就是永别。
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也算好事,这么想了,脑子却像被重锤击打过一样,嗡的一声,里面响起铮鸣的回音,除了那两个字再也想不起别的。
是啊,永别。
……
你往前走了几里地,前方忽然出现岔路口,你百思不得其解,这和地图上画的不太一样,你将小小一张图翻来覆去,比对各个地表方位,看了半炷香时间,一拍脑袋,走反方向了。
这不识路的毛病真耽误事,你叹气,原路返回。
少年雪愿气喘吁吁,停在你回头的中途,不知追在你身后跑了多久,此刻衣衫凌乱,大汗淋漓,本就惨淡的脸色更加惨淡,见了你还是不说话,哆嗦着嘴唇,俨然快要昏厥过去的神情。
师父说修道者缘浅,能和一个无亲无故的陌生人碰面三次,就说明此人与你有缘。
确实挺有缘分的,你清了清嗓子,“你去哪儿寻亲来着?让我看看顺不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