祟山的山顶上,原本是一座万人坑。
其中汇集了千万人的尸骨与冤魂,乃是山中怨气的源头。祟山因此才被叫做祟山,才会慢慢成为一座活人避之不及的乱葬岗。
于是乾坤城便以帝初庙镇于其上,试图压下山上滔滔不绝的厉鬼邪祟。然而就连仙首帝初的威仪都快压不住此地凶邪,舜泽的明目也看不透这重重怨气。鬼师殜阳从中问世而出,将周围搅得翻天覆地再无太平。
相传很久以前,这祟山本是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山顶更是风水云集,乃是天赐宝地,几近仙境。而其周围不乏大小仙门,人们因而在此兴建家宅,安居乐业,百十年间繁荣一时。
直到一场骇人的疫病席卷而过,才将这座山变成了真真正正的祟山。万人坑中哀嚎阵阵,山脚之下了无人烟,从此再不见当年盛景,徒留死气遮云蔽日。
那场疫病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名字。
灰瘴天。
——
万人坑底部。
金光已经散去,周围一片昏暗,唯有上方深渊般的裂口中透入些许天光。目所能及之处满是成堆的枯骨,皆已布满皲裂,好似一触即碎。
“……澜儿啊。”洛凕深深叹气。
虽然过于武断了些,倒也的确有用。阳霜是由汇聚灵气之物炼化而成,本就天克这阴霾怨气,再有宋云轻这么一辅助,竟是直接将帝初庙下镇压千年的怨气斩开,暂时驱散了去。
只是洛凕再怎么也没想到,这孩子居然干脆把帝初像也给劈了,就为了能快些下来。但他又不好责怪,毕竟的确是他先下意识要向人问的,怕是对上眼时会错了意,以为他是没办法下来了才这般着急。
“……”也不知有没有意识到问题,只是见洛凕叹气了,宋云轻沉默一会,小声道,“……对不起。”
“罢了。”洛凕强忍再叹一声的冲动,只能暗自捏了下衣袖,“下回……先等我说完。”
这孩子真是……
而一旁的钟律早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向宋云轻的眼神快要杀人,若不是他现在打不过,恐怕早就冲上去动手。同时李言清总算从坠落中缓过劲来,四处张望着惊呼道:“这什么鬼地方?!不会又有什么黑黑的东西窜出来吧!?”
再一旁,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过的齐清轩抱着刀看了一圈,而后只扶了扶斗笠,又往没堆着那么多骨头的地方站了两步,和几人拉开些距离。
除此之外……
洛凕无言间往身侧看去。
只见作为罪魁祸首之二的阳霜正欢快地围着他和宋云轻打转,速度快得几乎要卷起一阵风。
“阳霜。”洛凕故作严肃道。
阳霜立马刹住了,老老实实地发起了光。
这光中依旧带着些许金色,比之此前亮上不少,将周围照亮了一大片,活像一盏小太阳。
好刺眼。洛凕微微眯起眼睛。
*
在阳霜的照明下,这座万人坑的全貌也才显现出一小部分。
枯骨遍布坑底,几乎堆叠成山。猩红怨气如同丝线纠缠,在暗处时隐时现。死寂间唯有几人的细微脚步,和偶然踩过骨骸发出的空洞咯嚓声。
上千年过去,这些残骸早就脆弱不堪,轻轻一碰就碎裂开来化为齑粉,却也毫不影响几人从中看出数千年前尸横遍野的惨状。如今这里血液早已干涸,就连死去的冤魂也在镇压下消散,只有滚滚怨气依旧留存于此,浸染着整座荒山。
而再走入数步,竟依稀可辨认出道路屋宅,皆是斑驳破旧。
“话本上说祟山以前是仙门福地,我还以为是假的呢。”李言清走在堆砌着森森人骨的街道间,只觉脊背发凉,直往洛凕身后凑,“原来是在山里面?”
“此地本是受帝初亲自点化的山中灵泉,与世隔绝易守难攻,哪怕世代不出山也能自给自足。”走在最前的钟律不情不愿地答道,“结果瘟疫一来反倒成了座笼子,躲都无处躲。”
李言清听罢再看周围白骨,顿时倒吸口冷气:“这些人都是——”
瘴气席卷而过,哪怕山中灵气足以圈出一小片净土,可当其耗尽之时,山外也早已寸草不生。
山中之人再无处可逃,便只能眼睁睁看着瘴气将他们一点一点吞没殆尽。
“而瘟疫终于平息后,上万亡魂却被执念禁锢于此,永世徘徊。”洛凕目视前方径直经过满目枯骨,接下去道,“所以乾坤城才以帝初庙镇在山上,是避免冤魂下山为乱,也是以防有人居心不轨。”
“但既然这样。”李言清收回左瞧右瞥的视线,便又努努嘴,“为什么不干脆把它们超度了?”
钟律顿时狠啧一声:“怨气横飞厉鬼遍地,你当有这么容易?!”
李言清惊得往洛凕身后一缩,再朝人吐吐舌头。
“钟城主。”洛凕思忖片刻,又道,“既然此地只剩怨气,那殜阳行踪不明,会不会是和山中冤魂一样已经消散?”
“连枯骨都没留下,残魂也不剩?”钟律微微回头,只反问道,“涅槃门都打不死的玩意,镇个一千年就散得干干净净,哪会这般容易?”
李言清疑惑道:“这人那么厉害?”
“鬼知道哪来的。”钟律又看回前方,很是烦躁,“指不定是南疆上来的邪修。”
几句话后再是沉默。四下气氛本就阴恻,一时再难有何话头。又只见山间屋宅错落有致,即便破败也不亚于当今城池,便不时还有李言清的小声惊呼。洛凕同样扫视过所见街景,也不禁心下唏嘘。
可想而知,当年此地定是如传闻中一般繁荣。遍地枯骨,曾也皆是于此处安生乐道之人。那时瘟疫当真这般骇人,竟叫如此规模的城镇至今再无人烟?而倘若其于现世重现,又会引发何等灾祸?
洛凕暗自摇头,不再去想。
而直至山中荒城深处,几人再度停住脚步。
“我怎么不知道这下边还有这种东西……”钟律诧异道。
只见阳霜的光芒所照不远,破败道路尽头,竟慢慢显出一座完整屋宅的轮廓。
墨瓦木梁纵横不过十步,乍看朴素无奇,却比周围新上百倍,宛如才刚建成,门扉紧闭,突兀座落在废墟之中。方圆数十步内空旷似戛然而止,不见一处白骨残砖,唯有红烟缭绕如同以其为源,不断自门窗间隙流溢而出。
此情此景实在太不寻常,只叫李言清挠挠脖子,后背发凉不敢再多上前。他瞧过几眼便再往洛凕身后避去,小心问道:“这……凕哥,我们要进去吗?”
就连宋云轻也暂且驻足,眉头微皱。而洛凕细细端详片刻,同样犹豫。
这着实诡异,荒山之中了无人烟,怎会筑有一处居所?而若是贸然进入,也不知会……
“这有什么。”还不等洛凕做出打算,钟律先径直朝前走去,头也不回,“走,大不了我回头来给你们收尸。”
“哎你这人——”李言清一听顿时发指。
“……有劳钟城主开路。”洛凕便也只能姑且应道,随后跟上。
*
原以为打开门还要费些功夫,可是这看似严丝合缝的屋门竟一推就开,连吱呀声都不曾传来。
而其中所见,比从外看去更令人意外。
忽略掉浓重的怨气,屋内陈设竟都颇为规整,装饰雕花皆是十分淡雅的,隔断用的帘纱是素的皂黑。整座屋内不过几个房间,卧室书房前厅后院一如普通小家宅院。
床榻被褥干净整洁,书案上还铺着一幅未完的字画,砚台和笔尚留着墨,烛火未熄。便俨然前一刻还有人在此,出于何种原因才匆匆离去。
乍看无甚特殊,然而座落荒山之中,只更显诡异。
而那散发着怨气的源头正在堂屋前的供桌上,是一个巴掌大、半臂高的黑色瓷坛。
“……”
几人一时无言。
这摆放的位置以及坛子的形态,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些东西。
“该不会是我想的那种坛子吧?”李言清已经打了一路上第不知多少个寒颤,本就胆子不大,此刻更是迈入一步就停在门边不敢往前,“谁会摆在这种鬼地方啊?!”
外头可全是活生生的人骨,若是在此地建上一处屋宅,再往堂屋上一供……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屈指可数,而眼下还恰好就有那么一个。
“都一千年了,居然还在?”洛凕看着那坛子,若有所思道。
“这是殜阳留的?”李言清话里发虚,遂又瞧向钟律,“这东西在这这么久,你们都没发现?”
“你以为这地方想下来就能下来?!”钟律怒斥道。
洛凕观望片刻亦未靠近,暗自思忖半晌,便又道:“山中是积攒了几千年的怨气,倘若贸然打开,恐怕只会酿成大祸。而既然成功镇压就没必要节外生枝,许是因此才……”
听洛凕都开了口,李言清才不情不愿地瘪起嘴。
而钟律不屑哼了一声,紧接便径直走向供桌,将那瓷坛拿起。
“你不会要扬——”李言清难以置信。
“供在这鬼地方的能是什么好玩意?不然呢?”钟律翻个白眼,伸手就要去开盖子,“早扬早完事,省的之后再蹦出些脏东西。”
“钟城主。”这番决断实在有些果断,饶是洛凕也忍不住出口叫停,看了看钟律手里的坛子,犹豫劝道,“不如我们先看看别的地方?这坛子打开了,也不知会发生何事……”
洛凕心下叹气。仗着本人不在此处便这般胡来,倒的确没把他们死活放在眼里,谁都看得出来是故意要给他们找不痛快的,这人也是相当记仇了。
而钟律还算耐心地听人把话说完,然后将坛盖一揭,直接倒了过来。
李言清顿时惊呼一声往门后一躲。
却之后,并未有何本该有的东西从中落出。仅闻啪嗒一声,一卷挂轴掉上了供桌前的八仙桌。是以红线系着的,崭新干净,保存完好。除此之外,那瓷坛中空空荡荡。
怨气竟是从这挂轴里漫出来的。
“画?”李言清抻着脖子一瞧,难掩脸上疑惑。
钟律见状也一改先前从容,眼中些许愕然:“真见鬼了……”
他再仔细检查一眼手中空坛,便将其随手一放,转捡起那卷怨气缭绕的挂轴,解开上面的红线。挂轴顺畅地垂落展开,白丝绢的底面泛着柔光,装裱颇为精细。
而正面,赫然是一张人像。
黑衣褴褛,一肩赤袍如血,铺盖在地宛若长河。长发凌乱垂地,遮去大半面容。其衣襟袍袖下,可见苍白皮肤上缠满了渗着血的绷带,勉强掩盖住烧伤般的红烟纹路。
画中人垂首静立在枯骨之中,手捧一朵盛开白昙。而此人尽管毁容得不堪入目,那双眼睛却仍是清晰的。
琉璃般清透的白色。
“……都说了先去别处。”洛凕冷不丁叹道。
话音一落,一直站在后方的齐清轩此时也察觉异常,将手攥上刀柄。钟律猛地抬头看去,却为时已晚。
挂画自行收起脱手而出,飞向洛凕手中。霎时间,滔天怨气从中喷薄而出。屋外原本稀散的红烟也如同受到招引,烈风般掠过废墟,冲破窗柩涌进屋内,在洛凕身边汇聚环绕,直将其余几人卷得寸步难行。
“怎么回事啊啊啊啊——”李言清被刮得东倒西歪,眼前已被血红的怨气遮得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大声惊呼。
“我操!”钟律痛骂一声,即刻朝洛凕的方向甩出数道符纸。
然而符纸尚未近身半步,便被乍然金光半途截下。只见从一开始就沉默着的宋云轻伸出手越过洛凕肩头,掌心金光流转,神情平静,丹砂般浓重的怨气于他而言旁若无物。
钟律咬牙切齿却又无法近身,只得怒然喝道:“你们——!”
“我还有些事要查清楚。”洛凕低头看向手中画轴,轻声道,“你们先睡一会。”
黑暗纷涌而至,顷刻将屋内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