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所见,却叫洛凕心生诧异。
“相传三千年前,中原曾爆发过一场骇人瘟疫。”
只见随那说书人扇子一扬,扇面中的笔墨山水竟都流淌而出,在台上环绕汇聚。
“无人知晓这瘟疫从何而起,因何散布。只听闻这瘟疫所到之处,四处充斥昏黑瘴气,遮天蔽日。”
不过一会,那扇中墨色竟都如说书人口中那样,在台上化作重重黑雾,仿佛将要溢出台下,叫坐得近的人不禁往后避了避。若不是说书人站在其中面带着笑,周身半尺空空荡荡,便好像这雾确有其形,随时要将人吞入其中。
“活物触之即腐,饱受灼魂之痛,其毒深入心神,世间无药可医。”
台上缓缓化出数道人形,皆是粗布衣衫的平民,被雾围困中央,满面惊恐。有人见无退路要往雾中冲去,却只在触到的一瞬身形溃散,化为一抹融入雾中的飞灰。剩下的人见了,恐慌更甚,接连逃窜而去,却无一不落得同样下场。
这景象太过真实,洛凕能听到台下有人小声惊呼,连他身旁的李言清也屏住呼吸,聚精会神。
姬瑾倒是习以为常似的,摇着扇子,抬眼问道:“头一回见?”
“幻境做得这般出神入化,的确少见。”洛凕回过神来,答道。
“以幻境说书,也是灰絮楼独一家。”姬瑾笑了笑,“道长来的巧,若是平日,这里只是一座街角茶馆。”
洛凕客气道:“也是托您的福。”
想也知道怎会如此之巧?定是姬瑾先有安排。
台上雾气渐淡了。
“久而久之,病痛折磨摧人心智,有人不堪忍受自尽而去,有人硬撑到底终至疯魔。”
雾中再现出人影,这回是各路修士打扮。但这些人无外乎,或是脸上,或是手臂,其上攀附着藤蔓般的漆黑纹路。
有人体无完肤,拔出自己赖以生计的兵刃自刎而去,血洒了满地,几乎要溅到台下的人。有人双手抱头失声惨叫,冲向台边,猛跪在地上,额前重砸地面,指甲抠出道道血痕。
看到这里,李言清不禁往回躲了躲。
而洛凕神情平静,只心道这般疯魔样,倒是同先前那些黑袍人有几分接近。
“也有人散尽家财筑起高墙,有人联结万法立下结界。”
黑雾向幕布后褪去,说书人身后应声立起高墙金阵,将雾拦至后方。
“可这瘴气无孔不入,高墙形同虚设,结界亦无用处。”
下一刻,所筑一切轰然崩塌,浪潮般的雾瘴席卷而来。茶馆中一时狂风烈烈,掀得幔帘飞舞,看客皆抬袖遮面。
“大半个中原就这么被淹没于浓浓黑雾中,不见天日。”
整座茶馆此刻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死寂中只闻压抑惊呼。
啪。
折扇一合,雾转眼散去,台上只剩说书人。风平过后,方才所有不过幻象。
“昔日山河不在,荒草尸骸遍地。便有人说,这瘴气来自一个被封印上万年的凶恶妖魔,为的便是向囚禁它的天道神佛复仇,直到世间万物归寂,浓雾才会散去。”
扇面再度翻转,一条模糊龙形自说书人身后聚起,向茶馆上空腾飞而去。漆黑鳞片栩栩如生,龙吟沉沉,震得人心发聩。
“亦有人说,这就是众仙降下的处罚,是帝初厌恶人世贪婪无度。”
此时那浓墨般的黑又褪去了,缕缕金云缭绕,直至龙停在戏台上方,黑鳞已化作皎玉白鳞,威严端庄,金角如冠。
洛凕看着那幻化的白龙,神色微动。
啪!
却听抚尺又是一响,那龙形顷刻散去。
“而就在世间无望之际!为了中原百姓安危,生灵存亡,有一英杰出世!”
说书人顿时万分激昂。
“那人丰神俊朗,眉目冷冽,一袭白衣好似天神再世,独自挡于那灰瘴天面前,誓要救苍生于水火之中!此人便是当今第一大门派、那溯云颠的祖师——莫归!”
笔墨再起,一白衣人,一狰狞黑龙,于山巅之上针锋相对。雷鸣,翻云,雪风冽冽,卷得那人衣袍翻飞,墨发纷扬。
听到后半,洛凕却已失了兴趣。
再往下无外乎是塑造英雄的故事,他即便不怎么听书,也晓得人们基本就是中意这类情节。至于真正的历史,都已经过去三千年,编成了书,还会有几分相近。
他更在意的,是说书人口中那蔽日二字。
究竟是巧合,还是那些黑袍人所说的蔽日上君,也是这二字?
“灰瘴天人尽皆知。”似看出洛凕所想,姬瑾一手倚上窗沿,淡淡道,“借名而威,亦不奇怪。”
洛凕垂眸思索片刻,道:“邪修冒名作恶的确常见,但愿如此。”
“是说那些怪人在拿灰瘴天的名字唬人?”李言清闻言从窗外扭过头来,挠了挠头发。
“不过一次照面,还不好定夺。”姬瑾笑道,“小少爷若感兴趣,日后再议?我枫火莲台随时欢迎。”
李言清立马皱起眉头,往后仰了仰。
“那便早些回去,省得天择殿来我这寻人。”姬瑾半开玩笑道,说罢,用扇子不轻不重敲了敲茶桌,“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件事。”
随后便有一名青衣人推门而入,脸上一张金莲面具,躬身端来一方盖着墨绿罩布的托盘。
再不等洛凕询问,那人行至茶桌前将盖布掀开。只见底下是一白绵金丝软垫,正中置一同样的金银莲花面具,额前嵌一赤珊瑚石,更为小巧简洁,可供遮去眉眼。
“这是……?”洛凕犹豫问道。
他记得先前所见的枫火莲台的人,也都戴着这样一张大同小异的面具。
“信物。”姬瑾撑开扇子,随手将鬓侧碎发向耳后捋过,“道长若日后想寻个去处,便持此物来枫火莲台。要是暂时拿不定主意,出行在外,亦可凭它至各处钱庄领些傍身银两。”
话中之意明显不过,洛凕心下了然。许是看他能以一人敌众,还与李言清交好,便顺势以此结交个人情。此人的地位,若想害他一个道士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这番话的确是真心实意。
而若有这面具在,他也不用担心之后会因李言清而被天择殿找上麻烦了。
想到此处,洛凕伸手取过,行礼道:“多谢姬阁主。”
独身一人,有个靠山也好。
“如此甚好,那我便先行一步。”待青衣人退出屋外,姬瑾也随后起身,却又似想起什么,转身朝洛凕笑了笑,“对了,此外再容我多嘴一句,有些东西,现今还是莫要随便示人。”
洛凕神色一滞。
垂眸片刻,他再去看时,门边只剩一抹淡青隐去。
李言清听得好奇,凑近小声问:“什么东西?那块鳞片吗?”
洛凕回过神只叹笑一声,答道:“我还能有什么?”
——
那柄剑。
无锋无刃,乃至没有剑鞘。被递到他手中时便是黯淡的模样,仿佛仅是一块沉甸废铁。在枝叶葱郁的竹林中,这剑就好像是被折断了,像早已干枯的竹枝,死气沉沉。握在手中冷且刺骨,比之剑更似是深潭凝冰。
将剑交予他的人说,去溯云巅。
“我要如何去?”洛凕问。
一封附着新折松枝的信,一柄钝剑。匆忙入了世,还未认清道路便要远行,既是仓促,也是荒谬。可他此刻将剑接下,已别无选择。
那人最后仅留下一句话。
“你会记得的。”
——
姬瑾离开后,台上说书已近尾声。
“相传莫归祖师与那妖物在通天云端之上大战七天七夜,地动山摇,日月同出!中原百姓无一不为他捏了一把汗,只祈祷祖师千万要将那妖物降住!”
洛凕斜倚着,指尖在榻边轻点,听着那说书人讲至高潮慷慨激昂,看那戏台上风起云涌,却始终有些兴致缺缺。
“却在最后一日,莫归凡躯不敌万年妖邪,落于下风!又顾在身后便是苍生百姓,他不得不以命相搏,以身为祭,请来神剑下凡!”
李言清早已看得投入,几乎要把大半身子探到窗外去,好看清那变幻莫测的幻境。听至此处,他唐突惊呼一声,自顾自道:“噢!这个我记得!话本上也有写,好像是叫什么——”
说到一半却卡了壳,李言清转而抱起手臂冥思苦想。此时又听洛凕补了一句:“乌篁?”
“对对对!就是这个!没想到凕哥你也看嘛!”李言清顿时欢喜。
洛凕笑了笑:“……有所耳闻罢了。”
“神剑在手!一剑破万法!那灰瘴天无处可退!顷刻被斩于剑下!”
“书上还怎么说?”待至说书人下一句末了,洛凕又问。
李言清闻言从窗边坐回去,转转眼睛,回忆半晌:“我想想啊,说是莫归同样神魂俱灭,弥留之际将神剑托付给昔日好友柏氏。柏氏因此扬名,遂坐镇原岭,借神剑之名取作乌篁山庄,不日便跻身五家之一……”
话未说完,洛凕却已悠悠起了身。
“不听完书再走吗?”李言清见状,可怜兮兮地眨巴眨巴眼睛。
“你不是都说完了?”洛凕笑着反问。
李言清这时才反应过来,傻眼许久,再回头一看窗外。见台上说书人鞠了一躬,已是将要谢幕的架势,他旋即蔫了下去,趴在茶桌上嘟囔:“我好不容易能来看一回呢……”
“茶馆又不会跑,总有机会的。”洛凕拍拍李言清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