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你先别走。”
孙权叫住准备离开的朝旭。
孙策死后,原本驻守在巴丘的周瑜立刻带部队赶往吴郡,此时刚刚到达府中。朝旭回陆家睡了一会儿,等待醒来时,又被巡视军营回程的孙权召见。陆绩暗骂了好几句,最终被陆议以“死者为大”、止住了声音。
朝旭再次见到孙权时,他的眼睛还是肿的,脊背却挺得笔直。
明明距离上次见面只隔了几个时辰,实际上见到时,却好像隔了好几天,他就像是在演另一个人一样。
朝旭在心里评价。
她刚进入府中,便与周瑜打了个照面,她下意识地准备离开,却被孙权阻拦。
“阿绩和我说,你有记录每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的习惯。”
大概是在孙策的宾客议会的时候说的。
“确有此事。”
“你要不要做我的兰台令史。”
我?兰太令史吗?
兰台令史,自汉代以来,是负责管理档案和文献的官员,不仅负责文书工作,还参与国家大事的决策和执行。
“我做不了这些事。”她尝试着推辞道,又下意识地看向他身侧出现的周瑜,“我书都没好好读,你用我不如广纳贤士。”
“虽然职位是兰太令史,但你如果担心,就只要如实帮我记录所有发生的事情,剩下的事情都可以交给别人。”
他的眼睛红红的,眼底的悲伤还没有散去。他看起来现在很需要她,什么兰台令史,根本就是他想留下她的借口。
是的,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把她留在身边。
“伯言告诉我,你并不想终身只做一个相夫教子的人。”话到这里,朝旭其实都还有些犹豫,直到孙权看着她的眼睛,说出了那句最重要的话,“而且,你不想去看更远的世界吗?不想要寻常人难以得到的权力吗?这些我都可以给你。”
虽然他说着君王对臣子的话,但那分明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可那又怎样,他话语里的诱饵太过诱人,让朝旭难以拒绝。更重要的是,他在哭,他的眼泪已经不再流淌,但朝旭听得见他心底的哭声,那个无助的、痛苦的孩子,抱着膝盖蹲在漆黑的角落里,请求她不要离开。
“......我该如何称呼您?”
“与诸将一致即可。”
“......我答应您,孝廉。”
她对世间的兴趣停留于好奇,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好奇却又不求甚解。
比起这个,她更担心他。
孙权点点头,随后允许她跟随他们进了议事厅,孙权简单地与在场的诸将介绍她后,立刻开始了第一件事。
“我兄长刚刚离世,他攻下的多个郡县就开始造反,各地的山越也开始骚动,有劳诸位协助我,”他缓了缓语气,学着孙策的模样,露出坚毅又自信的表情,“再次打下江东诸郡!”
“是!”
“程公,我需要你带队讨伐不服从的地区。公瑾兄,张公,吕子衡,你们都是一路追随我兄长而来的得力助手,我需要你们辅佐我,稳定军心(1)。现在各地都在等着看我的好戏。那我就让他们看看,我孙仲谋,到底比不比我兄长差!”
“是!”
朝旭不知道其他人能不能看出来,反正她看出来了。
孙权在演他兄长,虽然有些蹩脚,依然有他本来的特点,但确实在演。
......
散会后,朝旭跟着走在最后的孙权离开议事厅,她看着孙权的背影,突然发现他已经长得很高,比自己高出了整整一个头,不再是那个自己可以平视的少年了。
“孝廉,你其实可以做自己。”
“他们只想看到第二个孙伯符,”孙权看着她,说道,“兄长是怎么做的?他们想看到的是什么?说那些话时,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知道他们之前推荐的继承人是我的三弟,因为他更像我兄长(2)。在做自己之前,我得先让他们信服。对了,我刚才的演技,如何?”
一直到最后半句话,他的脸上才出现了和朝旭记忆中一样的、属于孙权的表情。
其实有很多破绽,特别是......
朝旭对上他那双眼睛时,突然意识到现在不是纠正他演技里的漏洞的时候。
“非常好。”
他的眉眼向下弯去。
“太好了,我得先成为兄长才行。”
简直就和以前的我扮演“神女”一样。不需要真的成为那个人,只要让其他人相信就行。
说穿了,不过是骗术而已。
朝旭满脑子都是快点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写进竹简里,在这里的每一刻都让她焦急万分,只想尽快回到房间里,在竹简里挥洒笔墨。
“另外,我等下让孙府的总管给你准备符牌。”他说,“以后你进出孙府——乃至进出我的房间,都不需要通报,你可以直接过来。然后......我记得你的嫂嫂是裁缝铺的人。”
“对。”
“我预支俸禄给你,去准备一套能经常随行的衣服吧。”
意思就是,她不仅可以在吴郡内跟随,连他出征、她都可以跟随。
好像会很有趣。
朝旭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里出现了星辰。
她又想起了很久以前父亲的教诲:用自己的脚去走,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去感受这个世界。
“......”
或许是沉浸在期待中,她没有注意到,孙权看见自己突然亮起来的眼睛时,眼神出现了片刻的恍惚和躲闪,就如同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
“我这就回去和我夫君说,先行告辞。”
这好像是话本里才会出现的故事。
她期待到连脚步都像是在蹦跳。
“夫君......听起来真是刺耳。”
......
“追随孙孝廉?”陆议看着她的眼睛,说不出反对的话,“这是你想做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试试。”她倒是也不想骗陆议。
“......那就去吧,若是不适应就回来,陆家永远是你的家。”陆议的表情有些苦涩,也有些无奈,“那孙策已经死了,孙孝廉又确实救了你父亲的命,于你们兄妹几个人有恩,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应该受到陆家的影响。”
“......对不起,我太期待了,忘记——”
“不必说。我想想怎么和阿绩解释,等三年后(3),阿绩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族长时,我也去看看孙孝廉到底有什么魅力好了。”
说着,陆议用手抚上她的脸,长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想要从她的眼睛里、得到这个决定是否是正确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