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高尚的人。”
这是高三班主任贴在班级门口的横幅。
高三毕业班,学业压力大,每个人都铆足劲学习,恨不能一分钟掰成两分钟用,洗澡都掐着计时器。有的人靠刷题提升,有的人却想着坑害同学提升。
临近月考,班上发生了一件很难以置信的事。
有个宿舍学习到深夜,次日最先醒的同学不仅没有叫醒其他人,反而按掉其他人的闹钟。当天,那个宿舍,除了这个人,数学月考都迟到了。
班主任知道以后,大发雷霆,在班会课上痛斥这种行为,挂上口号条幅,苦口婆心地劝导:“人生的考试有很多场,高考是开幕,不是结束。”
“今天坐在教室里的,是你们同窗三年的同学,是你们携手奋斗的朋友,也是你们可敬的对手。”
“如果你们选择成为一个卑鄙的人,永远不会真正的进步。”
“我希望你们尊重对手,参与每一次的良性竞争。”
班主任以周拓举例,说他的笔记没有私藏,有人去问他题目,他都认真解答,希望同学以他为榜样。
周拓却低下头。
不是害羞,是惭愧。
‘做一个高尚的人。’
说来容易,做时难。
周拓以为自己是,面对乔喻时,才明白,他不是。
他讨厌乔喻,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何希音总说乔喻像他,像是要把乔喻当成他的替身。但他就在她身边,她想做什么,他都可以陪她一起,为什么需要乔喻来替代他?
渐渐的,他意识到他才是乔喻的替身。
他不再是何希音的第一倾诉对象。
她夹在书里的粉色信笺也不是写给他的。
他嫉妒乔喻。
他羡慕乔喻。
他痛恨乔喻。
乔喻像他,他却不像乔喻。
数学笔记他可以无私地出借,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和自信,无论什么情况,他都是赢家。
面对何希音,他却低下头。
他们认识多年,是青梅竹马,是最好的朋友,他好像永远没机会再往前一步。
何希音说他们是好兄弟。
他不会绞尽脑汁去逗好兄弟开心,不会翘掉奥数课陪好兄弟去游乐园,更不会拄着拐棍等在巷子口等她洗头。
只有喜欢的人才会让他如此辗转难眠。
夏季的夜晚,风声喧嚣。
蚊子不知从那个缝隙钻进屋内,空调房又不能点蚊香,嗡嗡地绕着脑袋飞,打不着,尽添乱。
周拓更烦了。
坐起来,拧开台灯,拿着电蚊拍严阵以待。
岂料这蚊子胆大得很,径直撞上他鼻梁。
他用手拢住。
蚊子在掌心挣扎,微弱的嗡嗡着。
有那么一瞬间,一个卑鄙的想法在脑海中诞生。
他想松开手掌,想放掉那只蚊子,何希音就住在他隔壁,应该让蚊子去叮一叮她,看看她的良心还在么,是不是黑的。
他对她这么好。
她喜欢的竟然是乔喻。
他为她神伤的夜晚,她怎能安眠?
只是一瞬间,他便偃旗息鼓,将这个荒唐的念头清出脑海,碾死了那只吵闹的蚊子,就像碾死卑鄙的自己一样。
—
‘做一个高尚的人’。
自从知道何希音喜欢乔喻以后,周拓每天默念三百遍这句话,才能勉强压下他的怨念。
“她喜欢我。她不喜欢我。她喜欢我。她不喜欢我……”折到这句,彩纸恰好用完,这叠彩纸是别人剩下的,不能算数,他撕下作业本纸,裁成正方形,又叠了一只纸鹤,正好是“她喜欢我”。
十七岁的夏天,周拓带着骨折的双腿,坐在轮椅上,一只又一只地叠纸鹤。
何希音说叠满九十九只纸鹤,愿望就会实现。
周拓叠了一百九十九只。
也不见有什么用。
—
高考结束,他如愿考上京大。
走在理想的校园,最想的还是何希音。
夏宜市沿海,夏末时节是最难熬的,气温一点没降,冷空气已经来了,盘旋在头顶,但雨又落不下来。整个城市像个高压锅,又闷又热。
这时候军训,太痛苦了。
他只是看天气预报都觉得心疼。
他去排队买她最喜欢糕点,这样她不需要早起挤食堂,可以多睡一会。她认枕,不知道去新宿舍会不会习惯,他又订购了同款记忆枕寄过去。
对她,他有担不完的心。
东西也寄不完。
一件又一件,承载着思念,跨越千里,送到她身边。
但她的回复是一张乔喻发的图片。
密密麻麻的字母图片拉远了看是‘我喜欢你’四个字,那么直白,那么浅显。周拓刚点开,路过的室友瞧见,吱哇乱叫,八卦不停,以为是他的女朋友发来的。
是啊。他也希望是。
可不是。
是他喜欢的姑娘收到暗恋的学长的回信。
他的指尖在虚拟键盘上跳动,打字,删除,再打字,再删除。思来想去,颠来倒去,最后只回出一句不痛不痒的‘看不出来’。
这一刻他觉得乔喻虚伪极了,也懦弱极了。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非得这样遮遮掩掩,让女生猜来猜去。
不过他好像也是如此。
不对,乔喻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论。
他和何希音认识多少年了
如果表白失败,他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连朋友都没得做啊’。这句像定山石压在他身上,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刻意避开关于乔喻的话题,不去提起恋爱与春天。
他以为这样就能留住她。
实际却是越来越疏远的关系。
—
南浦街要拆迁了,他久违地回到这里。
周拓不是恋旧的人,他的记忆比同龄人觉醒得更早,连去托儿所那天,他穿的是蓝色运动服,被前排的男生撞了身豆浆,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记得,所以旧物留不住也没关系。
但南浦街不一样。
这里是他的家。
是他认识何希音的地方
早慧让他成为父母的骄傲,成为老师眼里的天之骄子,对他而言却不尽然,同学百思不得其解的九连环,他看一眼就知道解法,他知道的太多,记住的太多,就变得格格不入。
何希音说他像机器人。
周拓却觉得他像数独。
题目在牌面,答案也在牌面,他向来坦荡直接,他在等解题人,在等懂他的人。
何希音就是那个人。
虽然她不喜欢数独,但她对世界万物充满好奇,外向健谈,特别英勇,拿着根笔,就这么横冲直撞地解了题。
—
随着旧家具陆续搬空,腾空的屋子,像回不去的青春岁月。周拓拉开抽屉,找出一叠许愿卡,最上面的一张是四年前就该兑现的诺言。
‘我想跟你去海边’。
此时,周承安进来找他借书:“阿拓。你……”
周拓迅速盖住那张卡片。
周承安却眯起眼,时不时偷瞄两眼:“你在屋内干什么呢?”
“没干嘛。”他不在意地耸肩。
“哦。”周承安自以为懂得的坏笑,“男孩子长大了。嗯。有些事,爸爸还是得提前告诉你,要有节制,不要过度透支,要准备好卫生纸……”
“爸!”周拓呵止,“别说了!”
他摊开手掌:“是张卡通卡而已。”
“嗐。那有什么可藏的!”
“觉得幼稚。”
“啧。”周承安轻拍他后脑勺,“你就是孩子。有什么幼稚不幼稚的。”
“我二十了。”
“那也是孩子。”
“爸。你找我干嘛?”
“你去旧家收拾东西,有没有看到一个粉色的硬纸板箱子?”
“有。我带回来了。”周拓从书桌下拖出那个箱子,箱子不大,特别沉,他打开瞧了一眼,都是画板书稿之类的东西,“是你的草稿吧。”
“不。是你妈妈的。”
“妈妈还会画画?”
“会啊。”
周承安拿出那些画册,翻给他看。
两人能迅速坠入爱河全是因为这一箱子画,蒋素喜欢看画展,知道周承安是插画师,眼睛自动点起两颗小红心,两人常在周末约着一块去看画展。
蒋素的绘画是自学的,风格自称一派,在写实和漫画之间。
“妈妈画得不错嘛。”
“那当然,你妈妈做什么都是最好的。”周承安不吝啬对妻子的夸奖,提到蒋素,言语之间满满的自豪,顺带夸了一嘴周拓,“你的优秀都是随妈妈的。”
“是是是。”
“这本是什么?”周拓看到最下面有个牛皮本,外面包了两层泡沫纸,像是什么珍贵的宝贝,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拆开,“这也是妈妈画的吗?”
“对。是你的成长日记。”
“这是个葫芦啊。”
“是啊。就是你。”周承安指着葫芦脑袋说,“这是你的头。妈妈怀孕的时候,就爱吃炒葫芦。特别喜欢。同事和她开玩笑说你不会要生个葫芦吧。那天晚上,她就梦见肚子里怀着的真的是个葫芦。”
“所以她就画了这个?”
“是。”
“临近生产,她梦见怀的是个没嘴的葫芦,吓坏了。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哪懂得解梦,托人找了个大师来解梦。花了大价钱请来的大师呢!”
周拓撇嘴:“解出什么了?”
“他说孩子这一生成也靠嘴,不成也靠嘴。”
“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就是你会做销售、律师之类靠嘴皮子的职业?”
“一点也不准。”
这两类都不是他会选择的职业。
周承安食指晃了晃:“非也非也。我觉得还是有点准的嘛。你看你这嘴跟开口会掉金子一样,能不开就不开的。”
周拓白他一眼,没声了。
周承安话题突转:“你下学期出国的事有跟音音说吗?”
“我和牧叔叔说了。”
“哎哟。你怎么没和希音说呢?”
“一样的。”
周承安凑近:“干嘛?你俩吵架了?你可别欺负她。”
“没有。”周拓摊手,表示无辜,“真的没有。怎么可能。她不欺负我就不错了。”
对这个闷葫芦儿子,周承安是又爱又恨,周拓不会念及父子情分,经常说出直戳他心窝的话。
“我觉得那个大师说的也没错。”
“哪没错了?”
“你就是个没嘴的葫芦。”周承安捏住他的嘴,“你还不如葫芦呢。葫芦闷着能酿酒,能炒菜,你只能腐烂。”
“周拓。有一课,学校没教,我也忘了告诉你。虽说言多必失,但不说话也不是优点。”
“嘴是长来用的。你不用那还不如当个哑巴呢。”
“知道啦。”周拓把箱子放到周承安手上,连人带箱一起推出房间。
这些年,周承安出版的童书热卖,各种签售会不断,经常需要上台演讲,渐渐地,话痨成了他的职业病,说出的话能塞断九条河。
房间安静下来。
他拿着许愿卡踌躇。
有些话说出口并不难,难的是带来的后果能否承受。如果何希音不喜欢他,会怎样?会尴尬。但会不理他吗?好像也不至于。
看着两人生疏的聊天对话框,周拓突然想通一件事。他不说,以为能维持像之前的状态,其实在何希音喜欢上乔喻的那刻,两人的关系就破裂了。他们是密不可分的青梅竹马,插不进任何人。
周拓怀着忐忑给她发消息——
[Tz]:我的许愿卡还能兑现吗?
[Tz]:你答应我一起去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