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守城楼的士兵很快将消息传给了岳鸣隽。听闻此事，他与纪无名凝重地对视一眼。
很好，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岳鸣隽二话没说，衣服都没换就上了城楼。纪无名没有跟来。按岳鸣隽的意思，纪无名不必参与进来。
那百人骑兵究竟是眼见为实，浩浩汤汤令人心惊，如若对方来者不善，岳鸣隽这里的胜算不足一成。
好在他知道，对方不是来攻打他这小小蒲云镇的。
果然，见到岳鸣隽上了城楼，骑兵后才缓缓步出一匹白马。白马上是个青衫男子，一身骑装却难掩书生之气，白净的面庞上系起一条宝蓝色的抹额，笑起来如沐春风。
他手上拿着一封不知是什么的卷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城楼上的岳鸣隽。
他一出来，骑兵统领便喊道：“关中燕氏来使，岳鸣隽何在！”
岳鸣隽深吸一口气，吩咐道：“开城门。”
士兵们面面相觑，到底训练有素，没提出什么异议。
而岳鸣隽下了城楼，就等在缓缓打开的城门后。
木质的大门“轰隆隆”地开启，那隔绝视线的障碍物沉稳而坚定地分开，露出城楼后的岳鸣隽和随侍幕僚。
正如开门前在脑海中演练过千百次的那样，岳鸣隽跪下、俯身、叩首，高声呐喊：“草民岳氏，叩见使者。”
旋即，身后的虎子亦带着随侍高声呐喊：“叩见使者。”
这样伏在地上几息，那青衫男子就骑着白马踏进了城门。马蹄就这样站定在岳鸣隽的头顶，只有……一尺远。
岳鸣隽没有动，依然那样谦逊地拜倒。
“呵！”青衫男子笑了起来，“何必对我行此大礼？岳大人起来吧！”
“是，谢过使者。”岳鸣隽便顺从地站起身，将青衫男子从马上接下。
虎子垂着眼，自然地牵过缰绳。
青衫男子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朝着身后摆了摆手。那骑兵统领打了个手势，百人便齐齐下马，在原地休整。
能让骑兵统领如此听话，这男人的身份不简单。难道是燕氏主君的幕僚？不可能，应该比幕僚的身份更高。
青衫男子说道：“实不相瞒，此番来行，是受家主……也就是我父亲之托。岳大人，去县令府上吧，我们细聊？”
原来如此，是燕氏的公子。
岳鸣隽颔首，恭敬道：“是，谨听燕公子吩咐。”
顾韶清收回神识。
院子里的侍从仆人们来来回回，为了宴席待客而忙碌。顾韶清这两日能活动了，便跟着纪无名到后厨看热闹。
他倚着门框看纪无名指挥厨娘备菜，勾了勾唇角，“燕公子是岳鸣隽的机缘？”
纪无名默认了。
“可以啊！青菜煮豆腐，素油煎鸡蛋，荠菜炒蘑菇……我说，你别把那机缘穷跑了。”
“燕公子在关中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自然要让他看见县令府清苦，何况，他未必不知道。”纪无名倒很淡定。
“哈！你也说了他养尊处优，别惹恼了他。”顾韶清挑眉道，“咱们的目的是从燕公子手上得到任命，他要是生气了，蒲云镇可得遭殃。你也真放心岳鸣隽，我还以为你会跟着一起去。”
“岳鸣隽的意思。他知道自己需要底牌，所以我不能轻易露面。”纪无名拢住他身上的披风，“他有分寸，我不担心。就算真的出了岔子，也有你去化解。你是少年，少年说的话，是不容易引起戒备的。”
顾韶清垂首看他用披风裹住自己，不置可否。须臾，院子里飘出一阵酒香，他鼻尖耸动，道：“好香，今日是什么酒？”
“府中地窖里刚启的白干，应是从江南收来的，泡了些杨梅在里头。”
“啊！是好酒。”
“酒不用出钱，演戏自然逼真为佳。”
纪无名无论说什么都一副淡淡的表情，顾韶清倒不觉得没劲。
正说着，就听到门口传来众多脚步声。纪无名最后嘱咐了厨房几句，就同顾韶清避进后院了。
“岳大人，你这花园倒是别致。”燕公子指着光秃秃的园林说，“我记得先前何县令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原来燕公子早先来过，可惜草民不精通此道，让燕公子见笑了。”岳鸣隽说，“若燕公子吩咐，草民自当竭力打理好。”
燕公子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继续往厅中走去。
厅中特地好好打扫了一番，不仅是为了迎接燕公子，也是为了迎接蒲云镇上的富商。
此时此刻，燕公子尚未迈步走进，就见到乌泱泱一堆人立在里头，霎时沉了脸色。
豪绅们原本也只以为是岳鸣隽下的帖子。没想到他们早早侯在厅中，等来的却是燕公子，立刻齐刷刷跪了一地。
燕公子嗤道：“怎么，岳大人早知我今日要来？”
“草民不敢，请帖是五日前下的，草民并无先知之能。”岳鸣隽低眉顺眼地说。
岳鸣隽是没先知之能，可他一定有自己的情报网，否则怎能轻易胜过何县令？
为了打探自己的踪迹，他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燕公子眯着眼，半晌才坐到主位上，低声道：“行了，都起来吧！”
豪绅们慌忙站起。
这关中的一切，毫不夸张，都由燕氏一句话说了算。这位又是燕氏的公子，若要谁亡，动动手指的事。故而没人敢得罪他。
对于岳鸣隽冒犯的行为，燕公子并未过多提及，转眼又挂着笑道：“诸位齐聚一堂，实乃缘份所致。却不知，岳大人要如何备席招待贵客们啊？”
他倒想看看，这岳鸣隽要做些什么。
岳鸣隽顺着口风道：“既然燕公子想知道，那草民也不卖关子了。宴席将开，请诸位勿要嫌弃蔽地寒酸。来人，传膳！”
仆从被唤了进来。
他们并无统一服饰，都一身粗布短打，鱼贯而入时显得没有章法。燕公子看着看着，目光就落在岳鸣隽身上，随后又不意外地转开。
岳鸣隽特地没换衣服，自然常服怎么简洁怎么来。燕公子收到的短讯里，这位岳大人勤勉得很，日日亲事农桑，一身便装实属意料之中。连府上主人都这样简朴，仆从穿不起好衣服实在太正常了。
不过，大约这些漆具食盒都是何县令留下的，勉强也不算失礼。
燕公子看着仆从们如流水般搬来案几、矮凳，又端着食盒一道道上菜，从容的目光逐渐凝固了。
青菜煮豆腐、素油煎鸡蛋、荠菜炒蘑菇……
这都是什么？
岳鸣隽今日不是要利用自己么？
利用，就是用这些东西来打发自己？
燕公子抬眼，见到所有豪绅都露出了和他一样的表情，便婉转道：“这些菜肴，都是岳大人日常所食吗？”
“这些？自然不是。”岳鸣隽说，“草民平日可吃不上这么好的东西，今日为了设宴特地准备的。”
这是实话。
燕公子明知他在卖惨，竟然无言以对。因为他的表情实在太过真诚，燕公子寻不到一丝说谎的痕迹。
他坐在主位，他若不动筷，这顿饭便没有人能动筷。若那些吃惯了熊掌鹿尾的豪绅也罢了，但岳鸣隽吃不上，燕公子真觉得自己在虐待他。偏偏这些清淡的菜肴不能入他的眼，一时叫他进退两难。
好在，仆从很快将杨梅酒端上来了。这酒是何县令从江南收来的，又在酒窖里放了几个月，甫一倒出酒壶，就闻见一股醇厚的酒香，酒香里混杂着果子的清甜，令人心旷神怡。
“好酒！”燕公子说，“闻香气，这酒怕是蒸了三馏。岳大人，这酒是从何处收来的？”
“说来怕燕公子笑，这酒并非草民所收，是草民今日方从地窖里启出来的。”
……好穷。
算了，他也没做错什么。
能给到的，起码他都给了。
燕公子只得哈哈笑了两声，示意随侍将酒杯满上，举杯道：“今日有好酒相伴，这一杯，敬诸位阁下。”
语罢，他一饮而尽，连杯底两颗杨梅也一同咽下。
见到酒席上所有人都豪饮一杯，他才夹起随侍布的菜，放进口中。
……青菜。
挺好的，有盐味儿。
他动筷，豪绅们便也纷纷下筷。没吃两口，便一片恭维之声：
“这青菜爽口，豆腐也香。”
“荠菜鲜美，很不错。”
“素油煎的鸡蛋，香而不腻，岳大人费心了。”
岳鸣隽将这些赞美照单全收，似乎不觉得这都是虚假的谎言，“诸位赏脸，岳某感激不尽。”
见他进的香，燕公子似乎有点怀疑自己的味蕾，又吃了口荠菜。
野菜自然鲜美。
其余的都见惯不怪，只有这道荠菜炒蘑菇，他在府上不常吃。他只道野菜寻常，不曾想这陌生的香味会如此强势地霸占他的口舌。
进多了，他竟习惯了这种纯粹的味美。
他忍不住多用了几口，赞道：“荠菜味美，与蘑菇更加相得益彰，小小蒲云镇上竟有这等山珍！”
其实哪里是蒲云镇的山珍呢？野菜何处没有，只不过堂堂燕氏子，名门贵胄，从不需要撅野菜充饥。
岳鸣隽但笑不语，而豪绅们自然竭力吹捧附和。
酒过三巡，燕公子便道：“说起来，岳大人今日宴请诸位所谓何事？”
“这个……”岳鸣隽叹了口气，“诸位也看到了，草民实在囊中羞涩。其实诸位大人何等山珍海味没吃过呢？不过是赏岳某的脸罢了。岳某乡野出身，为人粗鄙，不敢说自己见过世面，也不知该如何宴请款待，只得将草民认为上得了台面的吃食一股脑端上来。
“好在燕公子不嫌弃，甚爱荠菜，草民才总不算丢了脸面。”
“岳大人谦虚了。”燕公子轻抚酒杯，顺着他的话说，“说起来，往日何县令礼数虽全，到底……也是搜刮的民脂民膏。细细想来，好好一个蒲云镇，竟被他治得饿殍千里，真是罪过啊！”
豪绅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搭话。
“清风皓月千里远，松书案香万世长。前人留下的警句，晚辈时时谨记，半点不敢忘记。”岳鸣隽说，“诸位，而今旱情未解，我束手无策，唯有宴请诸位，集众人之力，商讨一个法子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