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身体一直不好。
至少顾韶清有记忆以来是这么认为的。
在一众弟子面前，师父从不会露出脆弱的一面，只有私下里面对自己和顾知音的时候，他才会毫无防备地靠在榻上，面色苍白地咳嗽。
“韶清，为师时日不多了……”他的师父，圣灵阁的阁主，顾如云，曾经是三百年前最强大的神明，最终也没有抵得过来自远古的诅咒。
三百岁，对于神明来说，实在是太短太短的寿命了。
“爹！”顾知音倒在自己父亲的胸膛上，乌黑浓密的发丝摊开成一片亮丽的丝绸。
顾韶清难掩哀伤地看着顾如云，看着他的师父，他的父亲。
“你要……快点成长起来，快点接过重担……保护你的师妹。”顾如云握住他的手，“我看中你，不因你的血统而有疑心……你要报答我，报答这份恩情。”
他的血统。
他来自凡间的血统。
他并非先天神明的血统。
顾韶清唇瓣翕动几下，轻轻回握住顾如云冰凉的手。
他实在不擅长权谋，可是他的师父是如此期待着自己。
他不敢说“不”，至少当着一个将要死掉的人，说不出“不”。
就在他的指尖握紧的一刹那，丝丝缕缕的黑雾从顾如云身上游荡出来，织就一片密集的大网，兜头盖下！
顾韶清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回头劈开大网，神思骤然清明。
定睛一看，大网的背后，又哪有什么顾知音和顾如云，不过是他那漆黑的神台，和高悬的明珠。
又做梦了。
他走神片刻，才发现明亮的神珠周围萦绕丝丝缕缕的黑气，那些黑气正争先恐后地往神珠里钻。
魔气？哪来的魔气？
顾韶清大骇。
总不至于是自己为仇恨所困、滋生心魔了吧？
不可能啊，有这样的动静，自己此前怎么从来没察觉？
思考不出前因后果，顾韶清只能硬着头皮靠近神珠，想靠自己微薄的力量令神珠免受侵蚀。
也正在他一步一步靠近的过程中，神珠的光芒越来越明亮，光芒中似乎有些神秘的文字在围绕着珠子旋转。
那道光芒太过于刺眼，以至于他不得不伸手遮挡住双眼。
电光石火之间，金芒如耀阳般盛放，化作道道光练钻进他的脑海中，一瞬间似乎有圣洁悠远的钟声在耳畔敲响，敲得他神思恍惚。
“《昊光正典》，此功法如昊天之光，唯有心怀正义、行善积德之人方能修炼。”
这是什么？
“共分九篇，练至极致，当如日曜正义、纯净。第一篇：修心为本，明心见性，曰《净心初照》……”
不，这到底是什么？
“第二篇：吸收日月精华，凝练肉身，成就不坏圣体，曰《金乌淬体》……第三篇：以功德之力、太阳精华，奠定根基，沉凝金丹，曰《阳华金丹》……”
等一下……
顾韶清的脑海中被灌注进数千字的功法，汇聚成一个个行动的小人，小人们在他眼前行善事、修炼、淬体，最后凝练金丹。
而自己身体里一股奇怪的金光则顺着功法自行运转十几个周天，然后汇聚在丹田。
这些行为似乎都不受他本人控制，那来自神珠的奇怪而强大的力量不由分说地将功法一股脑传给他，根本不在乎他是否需要。
好在，功法目前只到第三篇为止。
当他回过神，丹田已经被金光丰盈。而神珠周围缭绕的黑色气息，却不知何时尽数消失了。
为什么？
之前明明无论怎么触动，这颗珠子都是无比抗拒，现在却突然汇给他那么强大的功法？
他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知道这股金光蕴含着怎样的能量，也知道这篇功法能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帮助。
问题是，这一切都来得莫名其妙。
“为什么？昊光正典……以前也没听说过谁的神珠会有功法。”他暗道。
难道正如功法所言，是功德之力让神珠解放了自己的力量？
从前其他神珠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再有就是那些奇怪的魔气，它们方才还要往神珠里钻，转眼就消失了，是散去了，还是……被神珠吸收了？
顾韶清察觉不出异常，这颗神珠恐怕比他前世的修为更加强大，甚至若隐若现着天道的法则……也许今天就算是天帝亲临，都拿它没办法。
这种被莫名其妙的东西掌控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就像他根本想不通，前世是什么让顾知音背叛自己，又是为什么顾如云的死因有魔族来掺合。
太离奇了，头好痛。
自己真的要跟着这篇功法修行吗？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光芒柔和的神珠身上。
神珠静静地悬浮着，没有给他答案。
只有他丹田里、筋脉里运转的金光，告诉他自己没有选择。
这应该是功法里说的功德之力。
自己误打误撞拯救了黑市中的散修和童子，帮助岳鸣隽除去恶人何县令，所以从受益者的感激中得到了功德之力，得以为昊光正典奠基。
功法只到金丹为止，这还是第三篇。顾韶清都不敢想，真的修炼到第九篇，自己会成为什么空前绝后的大能。
大概要等第三篇修炼完毕，才能得到后续吧！
事已至此，先这样吧！左不过有神珠在，自己没办法吸收灵力，只能跟着它给的功法走。
认清这个事实后，他揉了揉眉心，意识下沉，离开了神台。
游离已久的意识终于与□□久违地融合起来。
顾韶清艰难地撑起眼皮，眯着眼适应白日里的阳光。
这屋子里的梨花木家具、丝绸薄被，还有那双面绣了花鸟图来自江南的屏风，无一不昭示着此地并非住惯了的刘家村。
是县令府。
他好不容易适应光线，旁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你睡了两天，终于醒来了。”
是捧着古籍的纪无名。
别说，纪无名换上书生惯穿的秀气长衫，捧着古籍的模样，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多了。
可惜他嗓子干到要冒火，没工夫拌嘴，用尽全力冲着茶水一努嘴。
纪无名没有太多照顾病人的经验，见状才倒来一杯水。好在他将茶水在手心热过，还不算太糟糕。
顾韶清很克制地抿了两口，才说：“两天？我睡了这么久？”
“嗯。我告诉岳鸣隽，你暂时没事，睡饱就好。可惜这两天他们还是没抓住刘里正。”纪无名说，“我去和他们说一声，你在这休息会儿吧。”
顾韶清点点头，目送纪无名出门。确定对方看不见这里了，他才在身上摸了两把。
——不出意外，晕倒前收拢在身上的魔骨不见了。
他这几天唯一接触过的魔气来源，就只有那三枚魔骨。如果神台里的魔气不是自己的心魔，那就只有这一种可能性了。
可是，那是神珠。
神珠……也会吸收魔气吗？
暂时没有发现什么遗患，他也只能怀着忧心按下不表。
过没多久，纪无名步履匆匆地回来了。
顾韶清很少见到他这匆忙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他往纪无名身后探了探视线，没看到岳鸣隽或者虎子。
纪无名说：“早上他们收到消息，有人在乌宝山里找到了刘里正的尸体，岳鸣隽和虎子都过去了。”
顾韶清惊讶道：“刘里正死了？”
“对，死得很蹊跷。”看起来纪无名也没料到，“他们说……刘里正是死在老虎的爪下。”
老虎？
刘里正是修士，怎么会轻易死在老虎爪下？
除非，那只老虎已经是妖。
乌宝山正是刘家村毗邻的那座山。
乌宝山的虎妖，难道是明心？
那天与玄乌决战的时候，确实没有见到明心的身影……
“……为什么？”顾韶清喃喃，“明心不是被你点化的吗？他应该知道，沾了血的妖族是难以飞升的。”
纪无名轻声道：“我点化他，是因为知道他的哥哥虎奴是被玄乌点化的，他一定想知道虎奴为什么会被丢进罪妖之地。但……我没想到，他恨那些人，恨到连自己飞升的机会都可以放弃。”
纪无名怎么什么都知道？
顾韶清颇感怪异地说：“你从哪知道明心是虎奴的弟弟？我都不知道虎奴是谁。”
纪无名似乎被噎了一下，随即欲盖弥彰道：“在此地……我，待得比你稍微久一些……打听来的。而且，杀人的未必是明心，我们也只是猜测。”
顾韶清无语道：“你一撒谎就会结巴，自己不知道吗？”
纪无名的耳朵慢慢染上鲜艳的霞色，那霞色一点点漫开到脸颊上、脖颈上，直至深入进衣领遮盖的锁骨。
他遮住眼睛，不太走心地回答：“……知道，所以别问了。”
听见顾韶清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更让纪无名感到不好意思。
“好吧，不能说就不问了。”顾韶清道，“你要去乌宝山看看刘里正的尸体吗？”
纪无名摇摇头。
“不去？我还以为你会去看看是不是明心干的。”
“是与不是，都是他自己的选择。”纪无名说，“他既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就无所谓是否会为此承受代价，我也不会干涉他的仇怨。何况……总有一天，还会再见的。”
直到此刻，顾韶清才对纪无名的算无遗策有了些许实感。
这个人太过神秘，总是表现出无害的一面，却对一切都了如指掌。
再见？
他又是从什么地方，知道自己会和明心再次见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