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几日,阮阮都躲着成煦,也不和他一道早起了,也不一道用膳了,整日里和她师父待在一处。
成煦对此颇有些微词。
师父的院子素朴又典雅,院中有架秋千,秋千上缠着碧绿的葡萄藤。
晚风吹过,秋千微微晃动,葡萄叶也随之晃动,发出枝叶间细微的声响,细细簌簌。
阮阮就站在这秋千边,琢磨着这陈年秋千能不能撑得住自己的重量。
“阿阮!”丘朴风风火火地小厨房跑了出来,手上还捧着一海碗的时蔬排骨汤,“快进来端菜。”
明日,师父要带丘朴回长州老家上坟,然后直接回山水庵,不会再来京城。
阮阮骤然听到这消息时,肩膀就塌了下去。
刚见面不久,就又要走了。
她一个人在京城,也会觉得孤单的。
师父知道她舍不得,晚膳亲自下厨,说要给她烧一些江南味道。
她走了过去,揪了一支丘朴腰间的姚黄牡丹,以表达她的不高兴。
“你揪我花作甚,这是要送给玄明的!”
“他一个和尚,要你一个道士献什么殷勤。”阮阮头也不回地朝小厨房走。
一家人在院中的石亭坐定,桌上放着热气腾腾地美酒佳肴。
一尾鱼肉色泽红亮,龙井虾仁晶莹剔透,响油鳝糊酥烂入味,更有解腻的清汤、清脆蔬果作陪。
素尘从怀中掏出来一个木偶,穿着粉白的夏衣,精致可爱,递给阮阮。
“一人一个,这是给你的。”
阮阮看着掌中的小人,小小巧巧,爱不释手,“师父,这和我小时候也太像了!”
手肘推了推丘朴,“你的呢?拿出来给我瞧瞧。”
丘朴喝了一杯酒,眉眼透着几分惬意,“如今的我,就是最英俊的我,看什么小时候,没有品味。”
阮阮扯了扯嘴角,转头就告状:“师父,我跟你讲,丘朴这些年在宫里只知道花天酒地、根本一件正事都没有做。”
“你还不是见天地就知道吃喝玩乐...”
素尘由着他俩插科打诨,给阿阮夹了一块鱼腮边最嫩的肉,又雨露均沾地给丘朴也夹了一块。
她是怕了两人,事事都要公平,不然就是吵吵闹闹,没个清净。
一顿饭毕,阮阮挽着师父在院里散步消食,丘朴说他去跟玄明大醉一场,道个别。
月光温柔,如银纱拢着皇宫里最有人情味的院落。
阮阮指着墙角边的一只蔷薇花盆,道:“师父,这个不带走吗?”
素尘摇摇头,“在这里长地好好的,带不走。”
像是一语双关。
素尘拍了拍她的手,“这几个月我冷眼旁观,殿下对你很好。”
“我知道我带不走你,但你往后若真心要走,你是可以走的,我在江南等你。”
一股酸涩感从心底涌起,迅速蔓延全身。
她低头眼眶里噙着泪,看着两人的脚尖,和地上一块块石板。
“这个皇宫,你谁也不要信,”素尘沉吟,又道:“即便是成王殿下,也不能全信。”
她有很多话要嘱咐,但又想想这么多年,她都能在这里好好地活下来,也不用多说。
阮阮始终很沉默,不时会有泪珠落到地上,留下一点浅浅的水痕,风一吹就干了。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她想要为成煦说一句话。
“师父,我想殿下就像这月光,或许没有温暖到别人,但他切切实实地照亮了我。”
素尘伸手刮掉她腮边的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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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阮踏着月光回了自个儿的寝殿,将师父送的木偶放到床榻边的一个锦盒里,方便她时时把玩。
又唤了雪莺一同去库房,师父离京,除却要准备些银票以外,还得再带些药材。
两人正开着箱子找着,成煦就进来了。
看她手里拿着根千年人参,“这在做什么?”
阮阮将人参也放了进去,“师父要离京了,但她身体看起来不大好,才四旬的人总是容易疲累,我想多备些药材让她带着。”
她弯腰忙碌,没有注意到成煦脸色一沉。
但看阮阮神色无异常,想来素尘也不敢对阮阮说那三年诏狱之灾。
但这人留着始终是个隐患。
阮阮收拾完药材,又添了些丝绸细软,恨不得将师父的那艘船都塞满,
眼眸一瞟,摇曳的烛光下,玻璃置物架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把象牙琵琶。
成煦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眉头蹙起,这琵琶怎么还在这里。
“选秀当日,我见过她和李皇后,两个人很要好的样子,”阮阮走了过去,将琵琶抱出来。
垂眸看着流畅的琵琶颈后的名字,勾了几个音,不成曲调。
“现在她做这个皇后,大概会夜夜不安吧。”
“这位皇后嫉妒心、权力心都很重,已经接连两位后妃都落胎了。”成煦淡淡道,但见阮阮面色愈沉,又换了话风,“也可能会,所以最近她和玄明走地很近,大概要多借点佛气好安心吧。”
阮阮没说什么,看着怀里的琵琶,想着要不烧了,她在地下也能得把好琵琶聊以慰藉。
但转念一想,都过了这么久,早已投胎去了吧。
希望她来世投个普通人户,不要再入公侯之家。
“雪莺,把琵琶送还教坊司吧,让徐姑姑看着安排吧。”
“是。”
成煦见她情绪低落,牵着人往外走。
“明日送完你师父,带你去太师府看花吧。”
阮阮这才有些高兴起来,两人相携往寝殿走。
“太师府的桃树都要开始结果子了吧?”
“我的桃树真的死了,我把野草除光了也无用。”
“要不明日我们去偷一棵回来种上吧。”
阮阮叽叽喳喳,成煦无有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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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京城漫天大雾,阮阮再一次在梁河边送亲人远去。
看着师父与丘朴站在船头,茫茫白雾、渐行渐远,她的心像是空了一块,下意识地往前走,想要抓住点什么。
从前哥哥走了,如今师父、丘朴也走了。
那京城里还剩下什么。
成煦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旁。
阮阮的不舍、难过、慌乱,点点滴滴全落在他眼里。
曾经想过这张脸上如果满是泪水与痛楚,他是不是应该放手。
从前或许可以,但是现在,他已经感受过她的爱,再谈放手无异于天方夜谭。
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允许去破坏这段关系,即使是他自己也不可以。
远走的船只逐渐消散在满是白雾的江面,成煦伸手握上她微微颤抖的肩膀,“走吧。”
眼前一片白茫茫,身后州桥街引水贩浆的小贩们在热闹地叫卖。
水晶糕、绿豆汤、肉花卷、咸豆浆...络绎不绝。
按照往常,她定然是要去凑热闹的。
但今日不同,又兼之对这条街有阴影,回车架时,她甚至连余光都不曾往那边看。
“老太师不日要致仕回乡,”成煦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推过去,灰青汝窑的茶杯,茶气清香。
“他说那满园的桃树都送给你。”
阮阮神思不属,葱白的手指缓缓转着茶杯的尾部,听到这里脱口而出。
“怎么都要走了?”
成煦放下茶杯,茶杯边缘溅出一两滴茶水,沉默半晌后,他用手抹了,食指指腹湿淋淋的。
犹如两人此刻湿淋淋的心。
他不喜欢意外、失控,从前行军打仗时,从来都是运筹帷幄、万无一失。
可是到了阮阮这里,却总是那么多的意外,像是被风浪裹挟着,一时喜悦,一时痛楚,一时拥有,一时失去。
他想拥有阮阮的全部,她的所思所想、所喜所恶都要握于股掌之中,可她却是一尾灵活的小鱼,频频拼命挣扎,时时脱手而去。
这种失控,让他愈来愈无法忍受。
话一出口,阮阮就后悔了,拿出手帕将殿下的手托在掌心,细致地拭干。
成煦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风平浪静的模样看得阮阮一阵心慌。
“殿下怎么了?”
成煦收了视线,反手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握着,犹如温暖的禁锢。
“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成煦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忽然想起了这句唱词。”
这是《山水记》里的一句词,当年哥哥下江北时,她听过一次。
当晚整个戏班子连同轩馆的宫人全被打入大牢,刑讯逼供。
她看向成煦平静的面容,眸光似水,嘴角甚至噙着点点笑意。
但她知道,这平静犹如春日薄冰,湖面风平浪静、湖下暗流涌动。
这大概就是君王的底色,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习惯了多疑多思。
好像无数次用言语、用行动去表明自己的爱,但他仍旧在患得患失。
一时好,一时歹,每每当她觉得两人已经走上康庄大道时,一不小心又是一场回头路。
可是怎么办呢?这也并不是殿下的错。
她不想一次又一次地走回头路,不想要那些无穷无尽的互相折磨。
“殿下,我知道皇宫有很多不好,阴谋诡计、人心猜度,这些都让我很不舒服,”阮阮直视他平静的眼底,“我知道,你也同样不舒服,但你不像我,我可以抽身而去,但你不能,因为你本身就是那些不舒服的一部分。”
成煦的眼眸微微眯起,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你厌恶那些不舒服加诸在我身上,更厌恶我因为要留在你身边,而要忍受那些厌恶。”
“难道不是这样吗?”成煦的嗓音压抑而低沉。
阮阮无视他的眸光,握着他的手,“我高高在上的殿下啊,那只是你的想法,世间哪里都是有好有坏的,皇宫有不好,但是也有很多好的地方呀,我喜欢吃喝,喜欢懒散,喜欢一整天什么都不干地躺着晒太阳,这么舒服的生活又怎么会只有厌恶和忍受呢。”
阮阮将方才丘朴送她那捧姚黄拿起来,放到殿下的怀里,明艳的鹅卵黄配着石青月白长袍,十分养眼。
“那句唱词很好,但还有一句更好,水有定,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成煦的目光落在阮阮的脸上,又扫向怀里的花,身姿挺拔而从容,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她深吸了一口气,耳朵尖和脸颊都微微泛红,垂下眼眸,视线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腼腆笑容,“我在给师父的包裹里放了一封信,我说我心悦你,想要跟你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