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渐渐消隐,青白的天光渐渐从东方亮起,车队隐没在雪色和森林的阴影中间。车内的暖气渐渐包裹住仓鸮,他靠在次车的后座,呼吸逐渐平稳。
梦境来得毫无征兆。
他站在一片燃烧的废墟中,硝烟弥漫,周围是倒塌的建筑和焦黑的残垣,四处回荡着枪弹的呼啸和炮火的轰鸣。天空是一片模糊的灰白,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埋葬在灰烬中。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是枪,而是抱着一个人。
那张脸隐没在柔和的逆光里,看不清楚,但他知道那是她。他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轻得好似没有重量。
四周的战火依旧轰鸣,子弹如急雨般掠过身旁,爆炸的余波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但他依然大步向前,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一生的战斗中,保护从来都不是他的职责——他只擅长破坏、征服和消灭。但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驱使着他:无论如何,他必须带她离开这里,必须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渐渐地,那些声音淡去,四周没有枪声,没有爆炸,甚至连风声都没有,只有柔软的空气和仿佛沉睡的时间。地上铺满了细沙,他的脚踩在沙地上,发出柔和的沙沙声。
远处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天空像一面被擦得干净的玻璃。湖边低矮的树丛有着黄金一般的颜色,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但他认出这是和平的地方。
和平?
仓鸮猛地愣住了。和平是什么样的?他的脑中没有任何具体的图景,只知道它意味着没有敌人,没有目标,也没有任何任务。他看向湖边的码头,那里停泊着一艘蓝色桅杆的白帆船。
他继续向前走,每一步都变得轻松,怀中的女人也渐渐睁开眼睛。他将她放在船上,她躺在那里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发丝垂落在甲板上。天空挂着金红的太阳与银白的月亮,湖面倒映着这交错的光辉,也映在她的眼睛里。她笑着伸出手,手指如羽毛般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仓鸮低头看着她,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安宁。
……不对。
湖面不再泛起波纹,像是一面毫无生气的镜子。树叶不再晃动,风停了,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
她的笑容僵住了,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什么,但他已经无法听到。
白帆船变成了一张手术台。湖面、天空、阳光、码头,所有的一切都在迅速剥落,露出底下冰冷的金属。
仓鸮猛地抬起头,看到头顶悬挂着刺眼的无影灯。他猛然挣扎起来,肌肉绷紧,才发现自己被沉重的束缚带紧紧缚住,已是全身赤裸,像一具等待被解剖的尸体。
仓鸮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试图扭头,试图寻找出口——然后,他看到了她。
瑶光躺在他的旁边,同样赤裸地被固定在另一张手术台上。她的头已无力地垂在一侧,黑发散乱在金属台面上,那双曾经生动而讥讽的眼睛微微睁着,眼里凝固着死的悲哀。
仓鸮的心脏猛地一沉,他想要喊她的名字,可喉咙像被死死地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玻璃后方的黑影在忙碌,然后,冷漠的声音从扬声器里响起:
“实验品确认。两个。”
“仓鸮!”
耳机里突然传来维克托的声音,将他从梦境中猛然拽回现实。他的身体一震,猛地睁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他抬手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按了按耳机,接通通讯。
“什么事?”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天快亮了,准备出发吧。”维克托在那头懒洋洋地说道。
仓鸮含糊地应了一声,挂断通讯。
车内一片安静,只有笼子里传来瑶光平稳的呼吸声。她依然被固定在那里,裹着毛毯。大概是受了逃亡的疲惫和神经抑制剂的影响,她没有醒来,但身体微微缩成了一团,像是本能地抵御着寒冷。
仓鸮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到窗外不断起伏的群山。
他从来不信什么预兆或梦魇之类的说法,这个不祥的梦是潜意识对他的警告。
以前他和他的队伍从来没和格拉尼茨合作过。公司的科学派和阿斯托尔的人长期明争暗斗,他对此一清二楚。
他打开战术终端,确认车队当前的位置和接下来的行进路线。沿着现在这条路,他们明天就能离开德尔维亚山区。
格拉尼茨就在前方,但这事实并不能让他松一口气。他快速滑动屏幕,翻看任务简报,寻找任何与自己返程安排相关的信息。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直到最后,他找到联系人栏里的“罗曼·克劳斯”,给这位指挥官发了一条消息,附上简报的文件。
对方几乎是立刻回复了他。
罗曼:仓鸮,你不是在理查德·康奈尔的车队里做临时支援?你现在的上司是他,联系我不太合规矩。
仓鸮:我知道,我也没打算越过理查德。但是明天就要交接了,撤离方案至今没更新。理查德知道的也并不比我多。
罗曼:嗯……这确实有点不对头。你认为是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仓鸮:这不好说,也许实验室会觉得我们知道得太多了。
罗曼:……仓鸮,情况不妙,你注意安全。我会立刻联系斯图尔特先生。
仓鸮:谢了,罗曼。你知道我的意思。
屏幕暗了下去。天光大亮,透过车窗洒进车厢,照在仓鸮冷峻的面孔上。车队重新回到了大路上,轮胎碾过被冰雪覆盖的沥青,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他迅速整理思绪,让自己重新进入警觉的状态。虽然梦境让他感到不安,但这并不妨碍他做该做的工作。他打开内置的战术日志模块,一边回想一边补写。
“逃跑事件回溯:目标于D10夜间2240逃出矿场……”他敲下一行字。
过去一晚发生的事并不是愉快的回忆。他写得咬牙切齿,键盘被他拍得啪啪响。
“夜间0210于德尔维亚森林内捕获,目标尝试使用剔骨刀近身刺击,后被制服。失温状态明显,使用自热袋与保温毯紧急处理。……身体虚弱,疑为长时间逃亡和神经抑制剂的副作用。”
他想起那句“给防弹衣磕头吧”,不由得回头扫视了笼子里的女人一眼。她仍然闭着眼睛,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是因为颠簸而感到难受。
他悻悻地转过头,把视线投回屏幕,敲下:“目标价值不明,风险高,操作空间不足。建议重新评估任务难度与必要的情报支持。”
他想了想,又把这句话删掉了。
等到终于补写完了战术日志,仓鸮点上一支烟,打开了另一个加密文档。以往他也是这么做的。在战场上信息就是武器,他并不打算让别人知道瑶光的那部分信息。
他调出公司内部的数据库界面,快速输入了“流弹”以及“瑶光”这两个关键词,搜寻着相关情报。
“瑶光”没有任何信息,这是他预料到的。然而“流弹”作为独立情报人员的档案并不复杂——她的信息几乎为空白,连张照片都没有,除了业内俗称的“情报贩子”这一标签,以及她在过去数年中从事的不同生意之外,她在数据库中并不被认定为某个国家的正式间谍,而更像是一个流动的影像。
仓鸮凝视着显示屏上那条模糊的记录,又吸了一口手中的烟。“……多次在贝尔瓦利亚、泽姆利亚、普鲁西亚等地参与情报交易,广泛接触极端意识形态持有者、叛乱团体和部分军事人员。具体身份不明,国籍不明,根据侧写结果,极可能为丝卡裔……”
这时,他听见笼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然后逐渐加剧,变得越来越剧烈。仓鸮皱了皱眉头,转头看向笼中的瑶光,看到她的脸色变得微红,呼吸急促。
仓鸮沉默了一会儿,把烟扔在脚下踩灭,然后靠回椅背,手指再次落在键盘上。
罗曼·克劳斯给他发来了消息。
罗曼:仓鸮,斯图尔特先生指示你,明天任务交接完毕,你就立刻回努帕拉述职。现在他恰好也在总部,他说这件事由他亲自安排。
仓鸮:谢了,兄弟。帮我转达对老校长的感激。
罗曼:白大褂们休想弄我们的人。再说,校长很看重你。这次回去你大概就能升L4了。
仓鸮:借你吉言。
罗曼:你得让卢卡斯也知道才行。他会很高兴的——毕竟,他记性一向很好。
仓鸮的指尖停在了键盘上方。罗曼不是蠢货,在任务中说废话不是他的风格。仓鸮迅速意识到,罗曼在暗示什么——他不想让公司的战术终端成为泄漏信息的渠道。他很快了然,回复道: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