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寂静而苍莽,被松树和白桦树覆盖。寒风从远处的山谷刮来,扫向这个贫瘠的塔赫尔小村。只有这些农舍屋顶上,石砌烟囱里偶尔冒出一缕缕青烟,随风飘散,给村庄带来一丝活气。
仓鸮靠在屋后的土墙上,叼着烟卷,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羊圈前正在帮工的“流弹”,还有她身旁不停问东问西的少年。这少年似乎已经认定她是队伍里最亲切的人。
这时他们正在给羊准备草料,她熟练地把干草往铡口一递,少年压下铡刀。也许是因为那些荷枪实弹的男人们都不在这里,少年大着胆子问:“小姐,你不是我们贝尔瓦利亚人吧?”
“不是。”她柔声说。
“可你会说塔赫尔语。连大部分贝尔瓦利亚人都不会说我们民族的话。”他偷偷看了一眼靠在墙根抽烟的仓鸮,后者不由得竖起耳朵。
“来贝瓦前,我学过一些塔赫尔语。”她拨拉了一下铡好的干草。
“是塔赫尔人教你的吗?可是我们民族很少有人出国。”少年天真地发问。
“学塔赫尔语不一定要有塔赫尔人。”她耐心地对他解释。
巴尔图接受了这一说法。但是当他们把铡好的干草抱到独轮车的车斗里,少年拉起独轮车,突然又问道:“那第一个学会塔赫尔语的异族人是谁呢?”
她似乎被问住了,然后一笑:“你总是有很多问题。”
她没回答,但话里也没有责备他的意思,这令少年胆子更大了一些。他们把干草抛进食槽的时候,他问:“你是他们买来的奴隶吗?”
“什么?”神秘的小姐错愕地问,连手里的干草都抛歪了。
“那些人都在院子里休息,而你在帮我们做农活。而且他们都在看管你。”
她拍拍他的肩膀:“做农活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你妈妈太累。看管我只是他们的职责。”
少年感到奇怪:“你可以不做的,你们已经付过钱了。”
她抛出最后一把草料,看着这个少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在东方,有一个人定下过这样的规矩:他手底下的人,无论是谁,只要走进老百姓家里,都必须帮忙干活。”
“你也是他手底下的人吗?”少年立刻把这个奇怪的规矩和眼前这位奇怪的小姐联系在一起。
“算是吧。虽然早在几十年前他就已经死去了。”她语气淡淡。
“他一定是一个很穷的人。”巴尔图说。
“为什么这么说?”
“像这样的人一定会把钱分给穷人。”
奇怪的小姐突然笑了:“你说得没错,他的确分过很多!”
仓鸮在一旁静静听着。他当然知道这个人,但这规矩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转过身来,看见他仍在抽烟,说道:“你也别闲着,去河边把水挑了。”
仓鸮震惊得无以复加:“挑水?你让我?”
“不然呢,难道要让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去挑?他甚至还在长个儿。”
仓鸮弯腰捡起从嘴边掉落的卷烟:“为什么不让其他人来干?我看上去很好说话吗?”
“只有你看上去良心未泯的样子。”他的任务目标说道。
他皱眉。“你说什么傻话?”
女人说:“换成院子里其他人,听到我叫他们挑水,这个水桶会在地上滚出老远,然后我没准会被一枪托砸在地上。”
仓鸮不由得设想了一下这个场景,发现可能性并非不存在。“你……”她说得对,至少我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对她动粗,他想。他终于败下阵来,认命地去厨房找水桶。
等到他终于打水回来,把水倒进水罐里,突然问少年的母亲:“你们为什么不用井水?河水可没有井水干净。”
那妇人面露苦恼,少年抢着回答:“村里唯一一口井被炸塌了,在有人修井之前,谁都用不了。”
仓鸮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水罐。“……哦。”
这时,“流弹”举着两颗甘蓝侧身经过他:“再去挑两桶。”
“为什么?!”他有些气急败坏。
“你就没想过我们走了之后,他们要花多少力气才能重新把水罐装满?这家人甚至没有男人。”
少年不服:“我是男人!”
仓鸮冷冷地低头看他:“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她把甘蓝在灶台旁一放,向他点点头:“很高兴你也这么想。快去挑水吧。”
这是一条无名小河,地图上甚至没有标注。河岸陡峭之处散布着一些野蔷薇和刺槐,似乎是用来防止牲畜跌入河水中的。车前草和狗尾草中间,被牛羊和人的脚印踩出了一条小路,通向一处平缓的河岸。河床两侧生长着些干枯的芦苇,每根苇杆上面伶仃地挑着一簇芦花,在寒风中摇动着。
仓鸮蹲下来重新打水,心情复杂。他望着河面远处的零星农舍,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户人家。他想起她抱怨过他身上的硝烟味和血腥气。如果是以前,这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然而现在他看着这个荒凉贫寒的村落,看着那抹消失在烟囱上方的炊烟,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他脱下外套扔在一旁的忍冬灌木上。
初冬的河水冰冷刺骨,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温度。早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螺旋矩阵”就在用冰水考核他们了。他在河里抹了把脸。他已经有多久没这样了?不是一个异类,不是一个战场的无声猎食者。能够看起来像个普通人,这甚至是一种奢侈。
他走上河岸,从忍冬的枝头扯下满是汗渍和血迹的旧作战服。忍冬的枝条摇摇晃晃,成簇的果实像红宝石一般,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酸涩的果实并不好吃,但让他精神一振,仿佛与“生命”这一概念产生了某种连接,在以往,这种连接只能被叫做“杀戮”。他绕到屋前,在车里找出一套新的战术服换上。
就在这时,车队中的其他人结伴回来。仓鸮注意到他们脖子上搭着毛巾,脸上挂着热气蒸腾的酡红。他们显然也注意到了仓鸮身上的变化,为首的维克托吹了一声口哨:“哟,仓鸮,你该不会去洗冷水澡了吧?你也太不会享受了!”
“车怎么没人守?”仓鸮皱眉,他注意到理查德并不在。“等理查德知道,有你们好看。”
“老大现在可没空管这些。他还在不知哪家的蒸房。”路易小声说。自从那件事之后,路易就有点怕他。
“我们去了村里其他农户家洗澡。只要有足够的绿钞,他们就舍得劈柴烧水。”马里克说。
“甚至备好了松树枝。”格鲁巴补充道。
尤拉暧昧地笑起来:“绿钞真是□□,不仅能打开盥洗室的门,还能打开……更多。至少我遇到的女人乐意得很呢。”
仓鸮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们一眼:“这个村里已经没有男人了,别太过分。”
“所以大家都说你不懂享受。女人才能让人真正暖和起来。”维克托拿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走进院子里。“开饭了吗,夫人?用鸡肉和洋葱填饱我这可怜人的肚皮吧!”众人跟在他身后也笑嚷着。仓鸮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低头从铝制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愣了一下又把烟卷扔了进去,烦躁地把烟盒塞回腰包,拿起已经不能看的冬季作战服,抬脚进了院子。
屋里的火炉也已经生起了火,上面除了保温的饭菜之外,还架着一个茶炊。几个队员进了屋子,取了食物在炉旁坐下,一边烤火一边开始大吃大喝起来,脸上被火炉烤得通红。仓鸮把火炉打开,想把旧衣服塞进炉膛。
“先生,可以把这个给我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引得他转过身来。是这户人家的小女儿。
他停顿了一下。“我不需要洗衣服务。”
女孩依然站在原地没动,目光期冀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死死盯着露出来的羽绒内胆。
“她想要你的旧衣服。反正你本来要烧掉它,送人又如何呢?”他的任务目标一边这样说,一边从厨房隔壁的一扇门里走了出来。一旁的妇人用一条软布为她温柔地擦拭着头发,显然,她刚刚用了这家人的盥洗室。
“但是,恐怕洗不掉。”他皱着眉。这倒不是出于吝啬,而且上面也没有任何身份标识。只是它沾了很多血渍和泥渍,看上去实在不是一个……好礼物。
“没关系的,先生。”女孩展示了一下她用面粉口袋改成的外套。他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愚蠢,于是把衣服放在了她手里。女孩欢天喜地地接过衣服,拿起洗衣棰跑出院子,向屋后的小河奔去,巴尔图在她身后喊了一声:“阿林娜,当心河边滑!”
夜幕降临,寒冷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温暖的饭菜香气,炉火偶尔发出一声噼啪的爆裂,带来一丝额外的火光。车队自从离开图斯克以来从没吃过像样的饭菜,因此即使这顿饭如此简陋,在吃惯了单兵口粮的人嘴里也是珍馐美味。
“流弹”取了几只碗,走到队员们中间,盛了一些豆子炖香肠,分给避在屋子另一头的这家人,然后在门口的灶台前坐了下来。仓鸮看在眼里,不由自主地端着饭碗走了过去,在灶台旁的角落坐下。
这些粗陋的饭菜,不管是热气腾腾的红菜汤还是糊满脂油的土豆炖牛肉,都给他简单久违的温暖。周围的热气和火光熏着他的脸,让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这时,他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
“什么味道?”他脱口问道,然后感到有些不自在。
“鼠尾草。这家的女主人要我用来洗澡的。”她说。
“她可真是慷慨。”仓鸮打量着这个简陋的厨房。
“因为她看到了我身上的伤。”
“什么伤?”他狐疑地问,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着她。
“他们抓到我时留下的伤。她说这草药能促进恢复。”她低头舀了一勺豆子送进嘴里。
“我想这并不致命。”他说。
“是的。我想她也看得出。”对方撇了他一眼。
“那她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仓鸮想起了绿钞、同伴轻浮的笑、还有他们身上挎着的枪。
“流弹”不紧不慢地仰头喝完最后一口汤,才说道:“因为她很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