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快复命销号……”
萧路不置可否,给秦淮取件衣裳披着。
随后说起钟廉转来书信,小松与杨老爹一家,已于上月初五启程北上。
秦淮感慨万千,叹口气道:“哎,这杨老爹不简单呐!全家陪同小松迁徙朔杨,没些个魄力还真做不出来!”
“可不是!”萧路接得很快。
“那孩子没等记事儿便被人牙子拐走,一辈子未见过爹娘。后来跟着我离群索居,冷冷清清的什么没趣儿。”
眉宇间现出笑意,像极了严师慈父。
“这下好了!他有了家、有了家人,我也算得了交代,可以安心了!”
秦淮略微颔首,他明白萧路这两句话的分量。
“是啊……谁又能想到,曾经最怕分离的孩子……竟是这群人里,头一个选择上路的……”
萧路望向对面,有些话是时候问一问了。
接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你打算,怎么告诉他?”
秦淮眉目失了从容,转而往无奈里坠去。
“正是这一项为难——”他没再往下说,举头喝干整盏凉茶。
及至外头夜阑人静,万物沉入梦田,秦淮才再度组织好语言。
“他娘亲刚去那段时间,白日里没人见过他掉泪……可一到了晚上,小佛堂便有哭声传出……”
“他年纪小,哭累了就倚着神龛睡下……又怕我觉察之后难过,总会趁天不亮时,偷偷起床回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萧路垂下头,油灯的光令他觉得刺目。
沉痛跨越时间,酿出的滋味反倒更苦了。
“都说人这一辈子,只生老病死几桩要紧事。可静下心来想一想,这里头哪有如愿的呢?”
对方答非所问,自己这厢亦是文不对题。
“生的时候无人征求我们意见,就这么稀里糊涂来了……”
“一落地便开始老,还没学会珍惜,就匆匆体会了别离……”
他给自己斟上茶,并没有去管秦淮。
“病呢,从小到大早已习惯了,跟喘气睡觉、吃饭喝水一样寻常……唯有死……”
说到这儿,萧路顿了顿。
他想起寇恂的力竭而亡,那样惨烈决绝、义无反顾。
身上背着好几条命,要把另外三个那份一并打下来——这便是寇恂的选择。
“呵呵,唯有死……”萧路看住秦淮。
喃喃道:“还能由着性子坚持一二……别放过这样的机会,别让老天赢得那么顺风顺水……”
秦淮明白过来。
他除下衣衫、立直脊背道:“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对萧路的称呼也变了,不是“你”而是“先生”。
“天下大定之后,不管还剩多少时日,我希望你能跟我去云溪!”好在对方同样诚恳坦率。
“尽人事方可听天命!而今人事未尽,还由不得天命予取予求!我萧路偏要和漫天神佛赌上一赌,看抢不抢得回你这个人!”
秦淮望着,一面听一面笑。
半晌点头道:“好,先生提议,我一定认真考虑。”
“没问题!”萧路处亦无半分勉强:“后日才到齐昌,我们仍有时间。”
天风吹散云絮。
清光亮堂堂洒下来,为满宫朱砌雕栏抹上层银白。
据儿靠着巫马澄,母子俩坐在廊下赏月。
四周围虫鸣阵阵、鸟啼声声。
“阿娘,妹妹去的地方,就是小雀去的地方对不对?”
收回数着星星的胳膊,孩童将脸庞转向母亲。
小雀是据儿两岁时救下的一只雏鸟,跌在地上,腿受了伤。
小家伙见状非要留下,还和梨蕊一起治好了它。
从此养在宫里,日日与据儿作伴。
认真算来,那该是据儿的第一个朋友。
“你还知道什么?”巫马澄心下惊动。
她想不通,这孩子是怎么把事情联系到一起的。
小雀离开时,宸儿尚未出生。
照理说据儿,也不该记得这么清楚才对。
“我还知道,她们不会再回来……可就算不回来,她们依然在我身边……”
据儿很诚实,母亲问他便答,并无毫厘隐瞒。
“谁告诉你的?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巫马澄方寸大乱,却不愿当着据儿显露出来。
一定有人教他,否则这孩子不会如此接近真相。
“是梨蕊跟我说的。”童声奶里奶气。
拿夜晚凉风一绕,愈发无邪无忌。
“有天早上,小雀忽然就起不来了。它不飞不跳不唱歌,连最爱的小米粒都不吃了。”据儿继续说。
孩童记忆发端于更早之前,只不过大人们未曾留意。
“后来梨蕊告诉我,小雀也舍不得离开,它想给我唱歌,想陪我一起玩……”
“可一件事做完了,总该去做下一件事,就像我念完书还要习字那样……”据儿弯起嘴角。
很奇怪的,这孩子脸上并没有悲伤。
“梨蕊还说,我们把小雀埋在土里,它的羽毛就会变成花草,引来蜜蜂和蝴蝶。那是小雀回来看我,给我唱歌,陪我玩耍。”
巫马澄愣住了,她松开掐着自己的手。
笑靥一点点绽放,是据儿过去熟悉的样子。
接着她揽过孩童那小小肩膀,拍一下问一声。
“你又怎么知道,妹妹跟小雀去了同一个地方呢?”
是的,她相信梨蕊,相信对方会给据儿一个答案。
“也是梨蕊告诉我的呀!”孩子搂住巫马澄。
“一天晚上我问她,宸儿住在石头房子里,是不是也会发芽开花,引来蜜蜂蝴蝶。”
小孩子不晓得“陵墓”,只管那叫“石头房子”。
“梨蕊说妹妹在房子里,虽然不会变出花花草草,但有人想着她,她会睡得很安心。”
据儿往巫马澄怀里拱了拱。
“阿娘,我能看见妹妹!在每一朵云每一颗星里,在每一片叶每一滴水里!石头房子拦不住她,也拦不住我!”
巫马澄听着,终于认可了据儿成长。
这孩子,有他自己的选择!
月光映在眼里化作泪水滚过,不为疼惜悲悯,只是喜极而泣。
浓云掩住月亮,孩子沉入梦乡。
母亲把他抱回屋里,鼾声掉到地上,好似夜间开放的夕颜花。
巫马澄很清楚,终局就在下一个日出时分。
她不会躲、不会逃,她会站在那里,给出自己应有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