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既知她不仅担心,还担心极了,他心疼她之余,又有几分愉悦,几分安心。
为解灭门之祸,她毫不犹豫,舍弃身为听琴人的他。
为母亲的手札,她又毫不犹豫,舍弃身为景王的他。
她一舍再舍。
他已被她舍弃两回。
可这第二回,却与第一回不同。
她改了主意,她想要的,多了一个他。
她尚不知晓,他便是听琴人。她要的,真真切切是他,三皇子,景王,桓照夜。
他不愿再面对,被她置于秤杆两端权衡掂量,最终被她舍弃的局面。
他要的是,不论发生何事,不论何种境况,她都能毫不犹豫,坚定不移地选择他。
连这副皮囊,他也绝不允许她有哪怕一星半点的犹豫。
想起方才她那一吻,桓照夜心想,肩头那道旧痕,需得留下。
“那丹参羊脂膏,你可愿帮我敷涂?”桓照夜双耳发烫,眼神微微躲闪,“背后,我瞧不见。”
庄疏庭双眸从他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移向他略带红晕的耳尖,柔声问道:“你果真要用?”
“果真。”桓照夜毫不犹豫。
“你要用,我自是要帮你。”庄疏庭微垂眼眸,“只是,恐怕帮不了你太多时日。汝河已定,待解了毒,拿到手札,我便要启程前往南拓。而你,定然要留在朝元,查清九曲坡决堤的真相。”
果然,她又早有打算。
桓照夜抬手,将她颊边发丝拢在耳后,语声低柔:“南拓,可是非去不可?”
庄疏庭神色略微有些迟疑,但这迟疑,只出现片刻,便被笃定取代:“非去不可。”
“如今你身中奇毒,待解了毒,须得好生修养。”桓照夜道,“朝元另有琴艺卓绝的宫廷琴师,可替你前往南拓,为大祭司祝寿。”
“我已应下南拓太子。”庄疏庭道,“待祝寿一事了结,便回朝元。”
“你去南拓,”桓照夜面上虽瞧不出神色,语气却带了丝凉意,“果真为了祝寿?”
庄疏庭静静瞧了他俊颜半晌,启唇道:“昨日事多,桩桩件件,皆出乎意料。
“你不允我同灭门仇人有任何亲密之举在先,我答应柳兰因前往南拓为大祭司祝寿在后。之所以应下他,是因他应下我,若去南拓为大祭司祝寿,便可让我修习南拓巫毒秘术。
“灭门之祸,我不能不解。那红痣丫鬟的主子,我真正该取下性命的灭门仇人,是二皇子。而二皇子,派出杀手埋伏于你府中,要致你于死地。
“你定然不会坐以待毙,有你在,这南拓巫毒秘术倒可有可无了。南拓之行,只需找个推脱的理由,便可不去。
“依柳兰因所言,天下琴师多如牛毛,而南拓大祭司唯独指名必邀我一人,柳兰因竟千里迢迢前来朝元,对我又有求必应,这其中,定然另有隐情,绝无可能只因我琴艺不凡。
“这隐情我本是不甚在意,南拓之行,我仍可不去。但母亲的那页手札,清清楚楚写着,她与父亲是在南拓定情,也是定情那日,有了我。
“父亲母亲与南拓,定有渊源。或者说,父亲母亲与南拓大祭司,定有渊源。这南拓,便非去不可了。”
桓照夜默了半晌,方道:“你见柳兰因之前,我便提出与你联手,你一口应下。南拓巫毒秘术,自始至终,都无关紧要。
“彼时,你也尚未瞧见母亲的手札,并不知晓父亲母亲与南拓大祭司有渊源。而你,仍应下柳兰因,不惜长途跋涉往返南拓。
“你为他抚琴,抚巫山词。”莫说身为景王的我,连听琴人,你都未曾为他抚过巫山词。
“你喝他喂你的茶。”
庄疏庭抬眸看向桓照夜,他眼神冰冷,似乎是生了气,不知是气她,还是气柳兰因。
“没喝。”那茶盏被你用暗器毁掉,茶水洒了一桌。
桓照夜一言不发,静静凝视着她。他眼尾修长,素日里瞧着十分清雅贵气,此刻面无表情,便冷淡至极,疏离至极。
她不禁后悔起来,后悔故意为柳兰因抚巫山词,后悔故意劳烦柳兰因喂她喝茶。
不知为何,庄疏庭竟心中一慌,说话便略有些支吾:“我……应下去南拓,确为南拓巫毒秘术。有了秘术,便……多一分胜算。二皇子再十恶不赦,毕竟是皇上的亲儿。”
她稳住心神:“你身为三皇子,若要服众,定要明堂正道,以朝元法度裁决二皇子,南拓巫毒秘术自是无用武之地。可即便有法度,若皇上心软,有心护下二皇子,便是功亏一篑。
“若有秘术,便可由我出手,于无人知晓的暗处,送他归西。皇上再如何护他,也回天乏术。”
桓照夜略有些无奈,幽幽道:“这缘由,可是你现编的?”
庄疏庭眸光躲闪,不再言语。
桓照夜右手轻捏庄疏庭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沉沉问道:“离离,彼时你应下去南拓,可是为了柳兰因?”
眼前清俊面容离她不过两三寸,眸中是浓浓侵略之意,庄疏庭轻轻叹息一声,檀口轻启:“并非为了柳兰因。我见柳兰因之时,仍以为你的心仪之人,另有其人。
“我虽应下与你联手,我也本该与你联手,但你既有心仪之人,我心中实在不愿与你联手,不愿与你再有牵扯。
“而独自复仇,既能取下皇子性命,又能全身而退的法子,我千思万虑,只想到可杀人于无形的南拓巫毒秘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桓照夜面色缓和,但还不够。
他循循善诱:“即便我心仪之人另有其人,依你所言所行皆为解灭门之祸的性子,你不仅会选择与我联手,还会极力拉拢我。而你,竟不愿与我再有牵扯,这是为何?”
庄疏庭盯住他唇角破口,顾左右而言他:“此处倒忘记上药了。”
“离离!”桓照夜低声唤她,语气带了一丝急切。
庄疏庭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桓照夜本已十分惊喜,可惊喜之余,竟有几分失落。
逢场作戏之时,她总是左一句她倾慕于他,右一句他是她的心上人。
果然,他还是太贪心。
但他终究不舍得逼她太紧。
“现下如何?”桓照夜右手指尖温柔轻抚庄疏庭面颊,声音低柔,“可有哪里不适?”
庄疏庭摇了摇头,望进桓照夜眼底,右手抬起,握住垂落在他心口的一缕发丝,攥紧,声音微颤,轻得不能再轻:“我应是,吃醋了。因我……”
桓照夜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蓦地暗潮汹涌。
外头猛然响起砰砰拍门之声,庄疏庭眼睫轻颤,噤了口。
桓照夜似是未听见声响,右手指尖缓缓抚上她唇角,声音又低又哑:“因你什么?”
拍门之声越发大了起来,素日里尚算温文的白藏此刻声如洪钟:“妹婿可是在房内?妹婿!”
苏鸣声音紧跟着传来:“白郎中,若无要紧事,不如稍后再来。”
“顶顶要紧!有一味药材,需得……”
未待白藏说完,桓照夜便将庄疏庭抱起,小心翼翼置于床榻之上,又扶她躺下,为她盖好衾被,柔声道:“你先歇息,我去去就回。”
“嗯。”
庄疏庭不由得闭上双目,方才不过稍稍思虑了一回,多说了几句话,她竟甚觉疲惫,连抬一抬眼皮都觉费力。
桓照夜正欲直起身,忽觉她右手仍攥着他一缕发丝,不由得唇角微勾,又往榻边坐了,俯身往她额间印了一吻,将那缕发丝轻轻抽出,起身往外去了。
不一时,庄疏庭便沉沉睡去。
待桓照夜替白藏弄来那味药材,她仍未有半点苏醒的迹象。
白藏替她诊了一回脉,说她这些时日很是殚精竭虑,精神多有耗损,趁此好生歇息一番,亦非坏事。
又说大约晚间她便可醒来,届时他的药也该好了。
桓照夜除了一句“若缺什么,尽管来找我”之外,并未多言。
除随时关注汝河一带一应消息,处理山阳县百姓搬迁安置要紧的事宜,安排查探九曲坡突然决堤的缘故等等之外,他皆坐在床边,守着庄疏庭,翻阅昨夜命人寻来的医书。
及至亥正,他医书已翻阅数本,庄疏庭仍未醒来,下毒之人的线索,亦毫无进展。
白藏倒准时端了药盏来,可惜庄疏庭兀自沉睡,久唤不醒,药自然无法服用。
“离离她,究竟是睡着,”桓照夜看向白藏,眸中冰冷,“还是昏迷?”
“先时是睡着,如今……昏迷。”白藏诊着脉,一脸颓丧,“若喂不进药,恐怕……”
“没有恐怕。”桓照夜打断白藏,“何时能醒?”
“她脉象虚弱无力,”白藏面色灰败,“若能服药,尚有一丝希望。”
桓照夜略微沉思,从桌案上一堆医书中挑出一本,翻至其中一页:“这穴位敷药法,可否一试?”
“自是可以!虽起效慢些,但对十七来说,已是最好的法子。”白藏大喜,越发对桓照夜另眼相看起来,“不愧是妹婿!我竟未想到!春晴,速取敷贴来!我这就为十七敷药!”
桓照夜冷冷道:“不必。”